在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的故居内，陈列着许多翦伯赞先生与笔者祖父冯玉祥将军相关的照片和实物，其中的一幅遗画，默默讲述着两位先辈的交往故事，令人唏嘘怀念。

　　史学老师

　　笔者祖父冯玉祥拜翦伯赞先生为史学老师，始自1940年的山城重庆。那时，祖父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住在重庆上清寺附近的巴县中学。当时，他请了一位苏联的将军替他讲战略学，一位姓王的牧师替他讲《圣经》和英文。此时，他又托好友王昆仑先生觅求一位史学名家，为他讲授中国历史。

　　王昆仑先生时任中苏文化协会杂志委员会主任，翦先生为副主任和《中苏文化》月刊的副主编。王昆仑即向祖父推荐了翦伯赞先生。

　　祖父冯玉祥在1940年9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王先生介绍翦伯赞，复旦大学教授，新历史学家，国民党老党员，前参加政治活动，今纯学者身份，什么时候来都好。”

　　翦伯赞先生1937年已经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其组织关系是与周恩来保持单线联系。要去给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授课，为了慎重起见，翦先生通过组织程序，将此事汇报给当时在重庆主持中共中央南方局工作的周恩来。1940年6月中旬，周恩来在重庆红岩村约翦先生谈话，其中一件事是：任冯玉祥将军历史教师一事，组织上是同意的，应当做好。就这样翦先生成为了冯将军的历史教师。

　　历史影片《翦伯赞》中，也记录了这段历史。周恩来先生对翦先生说：“冯玉祥将军需要一名历史教师，经组织研究决定推荐你去啊……”

　　一幅遗画

　　在翦伯赞先生的故居内，祖父冯玉祥一幅赠送给翦伯赞先生的山水画强烈地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站在画前，默默伫立，久久凝视。

　　画面是一个人离开停泊在河中小船以及船上的三个同伴和一位撑船人，开始攀登一座山崖，山顶上有一棵硕大的松树。画面的右上款：“伯赞先生”，接着有一首小诗：“乘小船，上高山，脱下长衫，要打独裁卖国的汉奸！决心极坚，不怕任何危险！”，下款：“冯玉祥 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八日于纽约”。

　　这幅画应该是祖父离开美国前最后一幅画，也许是他人生画的最后一幅画。三天后的1948年7月31日祖父带着全家冲破了国民党特务的重重围困和迫害，在纽约登上了“胜利号”轮，踏上了他永远没有抵达彼岸的航程……

　　亲见原物

　　这幅画的原件，我见过，记得当时还手擎着拍过照。那是2009年11月7日，中国计量经济学的奠基人林少宫教授仙逝，我到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参加悼念活动。那时，翦老的孙子翦大畏先生特地从家中把这幅珍藏的画作拿给我看。

　　回到家中，我翻遍了所有的相册，没能找到那次聚会的照片。那时手机拍照功能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普及。抱着一丝丝希望，我联系了远在美国的林少宫教授的二儿子林子久先生。

　　林家和翦家是世交，林少宫教授和翦伯赞的次子翦天聪教授都任教于华中科技大学，两人酷爱小提琴，常在一起合奏，是20世纪60年代小提琴的“超级发烧友”。两家的后代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第二天，林子久转来了大哥林子美珍藏着的这幅山水画的照片和当时的合影。

　　翦老的助手杨济安在其《忆翦伯赞在香港的日子》一文中记载：

　　1948年9月6日上午，翦老从报纸上看到冯将军由纽约经苏联归国途中，于9月1日在航行于巴统至敖得萨之间的“波贝达号”（即“胜利号”）轮船上不幸因火灾遇难的消息，不禁失声痛哭，茶饭不进。当时居港的民主人士及一切爱国的人们都为中国失去一位爱国将领而痛心，为将军惜，惜其即将实现报国之志时而遇难。

　　几天之后，翦老收到冯将军于离美前夕寄给他的一封信和冯将军亲笔绘制的一幅高约四寸、宽约三寸的小油画……

　　此画在“文革”中被人抄去，1978年为剪老平反后发还给其次子翦天聪。

　　翦大畏是翦天聪先生的儿子，这幅画自然传承到了他手上。

　　诗情画意

　　祖父冯玉祥称自己的诗是“丘八诗”，画上写给翦伯赞先生的小诗，抒发着他的军人情感和不畏牺牲的坚定信念。

　　母亲余华心在其所著的《传奇将军冯玉祥》一书中也提到此画：

　　他对自己画画的目的性很明确，他不是以此消遣作乐，他在日记里说：“应当为什么画画？依我看来，应当是为革命，应当为一般劳苦大众来说话，揭露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人们；还有一方面，就是唤醒人们团结起来，不容许大的欺侮小的，强的凌弱，使全世界人类都得到自由平等，都得到民主，这就是我画画的真正的意思。”

　　画画总是意在笔先，当年祖父冯玉祥构思这幅画面时，一定相信翦伯赞先生能够读懂他所表达的向往和追求。

　　温读在其《潜伏的史学家翦伯赞，不愿为蒋介石上课，留冯玉祥遗画缅怀20年》一文中写道：“他还画了一幅油画送给翦伯赞：湖水之中有一艘小船，有人走下船登山，山顶有一棵青松，此人正寓指冯玉祥自己。”

　　翦伯赞先生在1948年10月30日写的《追忆冯玉祥将军》一文中写道：

　　冯将军不仅对于军事和历史有很好的素养，同时他又是一位天才的诗人。他的诗自称曰“丘八诗”，实则是自成一派的农民诗。因为他的诗都是用农民习用的言语和调子写的。不仅在形式上如此，在内容上也多半是写农民的生活，或者鼓吹抗日救国、自由、民主一类的题材……在他寄给我的最后一幅画上所题的诗，则充溢着火热的反独裁的情绪。其诗曰：“乘小船，上高山，脱去长衫，要打独裁卖国的汉奸！决心极坚，不怕任何危险。”

　　友谊见证

　　据常德市桃源县委党史办的主任罗志秋介绍：翦伯赞先生生前一直把这幅画挂在北京大学燕东园28号自家客厅的墙上。

　　翦老的学生刘凤翥2018年4月16日在《光明日报》发表的回忆文章《翦老的叮嘱让我终生受用无穷》中也证实：“……在翦老的客厅中挂着一幅冯玉祥画给他的山水画……足见冯玉祥将军与翦老的师生情谊。”

　　在翦先生身边学习和工作十余年的张传玺教授在《翦伯赞传》中记录道：“油画后来一直挂在北京大学燕东园28号翦宅的书房中，他每天总有几次站在画前凝视许久，似触物伤情，怀念故知。”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幅遗作蕴藏着祖父冯玉祥对翦伯赞先生的嘱托和情义，表达着他不畏艰险、打败卖国贼的坚定信心和永远的爱国情怀。翦老几十年在家中悬挂这幅画作为怀念和陪伴，更表达着两人的友谊，万古长青。

　　（作者系著名爱国将领冯玉祥将军孙女，第十二、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