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第八个嫌疑人》上映了,主演阵容中有孙阳和张颂文,两人都正值风头最盛的时候。然而市场反响却远远称不上“爆”,就首周末表现来看,票房体量至多也就3-4亿的水平。
同日上映的《不虚此行》更惨,即便有“胡歌半夜在线发疯”的社交媒体热点加持,首日票房也只是堪堪排名第四,比上映了一个多月的《孤注一掷》还低。
差不多的状况,年初时也出现过一回。彼时《不止不休》借势《狂飙》,在抖音上拼命营销张颂文,却依然没能挽回题材和故事的劣势,最终票房仅报收5000余万。
这一届观众似乎有了更加敏锐的嗅觉,开始分得清明星、演员、故事和宣传的区别了。
其实在刚过去不久的暑期档中,这一征兆已经相当之明显。只不过在连续72天单日票房破亿、档期总票房突破200亿的热潮中,暗藏的趋势很容易就被忽略掉了。
将视野从单纯的电影行业拉开,观察其他行业,例如新能源、新材料、生物医药、人工智能等,近几年都在强调创新和高质量发展。层出不穷的“黑马”企业,在各个细分领域做大做强,然后逐步横向纵向扩张,既颠覆了行业格局,也顶掉了昔日巨头们的位置。
和上述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行业相比,电影总被认为是一个“虚”行业。但无论虚实,发展规律都是一致的。许多细微的变化,悄然体现在了电影的每一帧中。
01 当刷脸不再有用
今年暑期档,最明显的特点是竞争极充分。自打6月底《消失的她》和《八角笼中》将大盘炒热后,几乎每隔一两周就有数部新片上映,你方唱罢我登场。
沧海横流,方能看出谁在裸泳。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吴京与沈腾都先后掉下了“神坛”。
吴京主演的《巨齿鲨2》上映首周末之后,立刻显出颓势,最后票房仅8亿;《超能一家人》更惨,上映首日就是*成绩,接着飞速下坠,周六票房还不如周五高,最后定格在了3亿,把密钥延期也无济于事。
不过仔细一观察,《巨齿鲨2》的落败也怪不得吴京。尽管影片宣传上都以吴京为主,可实际内容里几乎只给他安排了文戏,所有较激烈的战斗场面都给了杰森·斯坦森,无法像《敢死队》那样满足国人给动作演员分高下的口味。叙事逻辑上,影片也是浓浓的美式风格,更不讨喜。
与其说“含京量”不再靠谱,倒不如说正是因为吴京,才勉强把影片托了一手,不至于摔得太惨。同样,《超能一家人》也不能全怪沈腾,实在是影片质量太差,剧情几乎全无逻辑所致。
吴京和沈腾本就是影坛顶流,“扑街”也扑得显眼。可两人之外,还有许多原本的头部明星一瞬间被挤出了商业水分,露出了底裤:《暗杀风暴》和《绝地追击》连续两部不过亿,使得邱礼涛、古天乐、吴镇宇、欧豪全部黯然离场;暑期档中间还夹着一个七夕档,刘昊然、周冬雨、刘浩存主演的两部影片首日表现本就低迷,节后更是断崖式下跌……
可把时钟往回拨几年,情况还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开心麻花还是票房金字招牌,《李茶的姑妈》《李茂扮太子》《温暖的抱抱》这些影片,成色同《超能一家人》相差无几,甚至可能还要更差一些,但成绩都要好很多。与《暗杀风暴》等同类型的港片,如《反贪风暴》系列等,虽然口碑不佳,至少商业回报都还说得过去;而各种片名一个比一个长的情人节专题,即便“一日游”,至少也能把本钱收回来。
影视从业者大概都听过一个传说:资方决定是否对一部电影进行投资时,不看剧本和导演,而是先看有没有明星。本来两千万都舍不得投,听说能找来易烊千玺,立马拍着胸脯投出3、4个亿……
决定电影票房的因素过于复杂,唯有明星加盟才能带来一些确定性。可如今,就连这一仅剩的共识也不复存在了。
02 揠苗助长的“型格”
其实,这只不过是一次返璞归真而已。
在中国古代的市民艺术中,本没有“明星”的位置。以京剧为例,老百姓虽然会捧着“角儿”和“腕儿”,但捧的从来是声台形表,不是什么肤色颜值。若是没养好嗓子,唱砸了,台下势必山喝倒彩,再大的腕儿,也得转着圈鞠躬致歉,然后老老实实退掉票钱。
可为什么到了电影里,情况就变了?
可能大家忽略了一件事,电影之于国人,还是个没几十年的新鲜事物,对待新鲜事物,难免会有一段适应期。
早年有“电影比电视剧高级”的说法,吸引了许多电视咖跑去演电影,比如宁静、蒋雯丽、六小龄童等,可结局都是铩羽而归。并非他们演技不行,而是在电影中,演技并不是*考量。
电视剧免费,属于生活的一部分,而看电影具备仪式感,观众潜意识中想获得生活中本没有的东西。这种“补缺”可以是视觉意义上的,所以有了科幻片、战争片等大制作;也可以是传播学意义上的——电影的聚众观看方式,决定了会迅速形成话题供人讨论,陈思诚尤其精于此道。
这就意味着,一个合格的电影演员不一定要出名,但*足够“特殊”,给出一些大众生活中没有的东西,即所谓“型格”,这样观众买票时才不会觉得亏。一个反例是赵本山,他算是“农民喜剧”这一类型的开山祖师,还得过不少艺术类奖项,唯独商业回报不佳。因为他的小品和电视剧平常免费就能看到,且农民随处可见,不算什么型格,观众认为不值得再专门掏钱买票。
由此观之,电视剧演员因为太贴近生活,会对电影事业构成一定妨碍。个别少有的双栖明星本身都具备极强的特殊性,才能抵消这种妨碍。比如张译自《士兵突击》后就成了军队士官的代言人,而战争场面属于“奇遇”,值得在大银幕上观看;王传君不惜戴上“忘恩负义”的大帽子,也要与过去《爱情公寓》时代的自己隔绝,其实是在打造一种“世外高人”的型格,走的是李雪健、陈道明的路子。
更早一点,周星驰的无厘头、李连杰的宗师气概、张国荣雌雄同体的忧郁……这类型格都是极特殊的复合产物,用钱都买不到,得依赖于无数机缘才能塑造。
然而资本为了追求确定性,会想法设法将这一自然过程催熟。
2004年,以《超级女声》为代表的初代造星工业诞生了。其发明的短信投票制度在当年堪称天才般的商业模式创新,多年以后爱优腾的明星打投,无非也就是其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变体而已。
《超级女声》前,电视台的收入来源仅有广告和财政补助,但选秀节目打开了一片全新的世界:不但显著加大了品牌冠名的意愿和力度,还可以和移动联通电信分短信费,合作贩售明星写真相关周边……话语权大到一定程度,电视台还成立了自己的经纪公司,把持了从造星到音乐版权开发到影视剧拍摄的一整条产业链。
见钱景如此巨大,各大省级电视台受到启发,纷纷把资源倾斜到了讨好年轻人观众群体上。
与经历过社会摔打、锻炼出了稳固价值观的中青年不同,还在上学的年轻人是完全感性的。从好的方面看,这种感性意味着单纯和真性情。可坏的一面同样明显,其本能带有严重的消费主义和色情崇拜成分,并且自己压根都意识不到,还会将这类本能欲望当成什么高级事物加以包装推广。
《超级女声》后,港台娱乐圈和“韩流”的影响力在内地进一步扩大,继而一系列模仿痕迹颇重的电视剧,如《红苹果乐园》《爱情魔发师》《一起来看流星雨》等走上了台前,其中不乏选秀明星的身影。这些作品剧情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凭空捏造出了一个想象中的上流社会。
本质上,这是试图以“富贵”和“容貌”作为型格的替代品,彼时,确实能收到一定效果。然而过了某个特定的时间窗口,比如此时,很快也就不成立了。
03 扒下皇帝的新装
“富贵”和“容貌”看似稀缺,却并不能算一种型格,倘若将电影吸引观众比喻成追女孩,就能看出其中差异所在:女孩们都喜欢温文尔雅的大户人家书生,对粗俗的富二代却会本能感到厌恶,即便后者更加有钱十倍百倍;容貌虽能一定程度上抵消粗俗,但依旧大大减分。
可“温文尔雅”所需的培养周期绝非一朝一夕,为了求快,只能学个表面。俨然这些年的PUA生意,单期课程时长最多两周,教不会学员见识谈吐,只好拉他们去高级场合拍照发朋友圈,才能快速将业务铺开——所谓“练习生”大抵都是这样的产物。
而资本的快,又恰好与当下时局的快形成了合力。
因为聚众观看+散场讨论的模式,电影常成为舆论的传播节点。2010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促进电影产业繁荣发展的指导意见》发布,叠加上《阿凡达》上映引发的技术革新,大大加快了影院的建设进度。
资料显示,2010年一年时间,中国内地银幕暴增了1500块,差不多相当于2007年到2009年三年间增加的银幕数总和。2010年到2015年,内地银幕数则保持着平均30%的增幅,基本与票房体量的增长保持同步。
但就像芯片、新能源汽车等无数受到政府补助过的行业一样,刚开始实心做事的只是少数,多的是想趁风口占便宜的人。基础打好后,内容却无法量产,只能将一帮催熟的半成品注入进去。
两者结合,产生了一系列怪象,折磨了观众几乎整整十年:范冰冰、AngelaBaby等人尽管演技可疑,身价却一路水涨船高;《爸爸去哪儿》这类综艺节目稍微做做剪辑,就化身为了“大电影”登上银幕;而郭敬明的《小时代》系列,更是从内容到宣传,都堪称“嫌贫爱富”风气的集大成者。
不管你承认与否,集体的急功近利思维,除了导致审美变态,也连带令整个市场机制都发生了扭曲。在泡沫的高点,票补、幽灵场、股价配合宣发套现、港澳东南亚的网络赌资入场设局圈钱洗钱……各种乌烟瘴气的套路层出不穷,一时间,市场上所有参与者几乎都在追名逐利,至于内容,反倒没人关心了。
见群魔乱舞,相关部门推出了“限薪令”试图进行遏制,但一来好作品来源于天时地利人和,资本催熟不了,政策也一样;二来对一个盘根错节、铁板一块的人情行业,所有的外力撼动都收效甚微。
转机出现在2018年,崔永元炮轰《手机2》,接连带出了“阴阳合同”和“补税门”,用一场戏剧性的内部爆炸,将这个多年累积成的泡沫彻底刺破。
虽然这是一场意外事故,却也暗合了历史的进程。多年以来,大众已经被茫茫多的低质量电影弄得怨声载道。2017年《战狼2》出现,迅速冲上影史票房*,“沉默的大多数”渐渐抬头,只是都在等一个敢说真话的小孩将皇帝的新装给扒拉下来。
思想观念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粉丝经济依旧与电影工业并行不悖,人们愿为明星付费这一认知依然顽固。这几年人们批判“小鲜肉”,为了“硬汉”而欢呼。背后的意思是说,以前那些人德不配位,换些配的来,还是能扛住的。
但其实行业的基本面已然变了,谁来都扛不住。刚刚过去的暑期档,证明的就是这一点。
04 电影中的文人意识
中国文化中,组织和集体一向大于具体个人。依然以京剧为例,台上无论生旦净末丑都是大花脸,观众看的是技术和功底,而不是具体的哪个人。
《功夫》导演徐皓峰曾总结,中国的通俗文学传统,不是好莱坞的爱情、警匪、黑帮、灾难、西部等几大类型,也不是日本般正经文学(诗歌、文章、史书)和不正经文学(相声、小说、戏曲、评书)那么的贵贱有别、上下隔离。
中国的文学传统最早也分贵贱。小说不能算“文学”,诗歌、文章、史书才算。直到元朝后打破隔离,上层文化挤进下层文化的形式里,才实现了双方的融合。
实例是,四大名著中许多章节都穿插进了诗词和典故,老百姓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就算自己不识字,也要在茶馆听评书念白过瘾。长久以来,文人阶层审美向下润泽,滴水穿石,逐渐刻进了老百姓的DNA里。
《长安三万里》一鸣惊人,正是群众这一DNA觉醒的表现。而同档期票房超过10亿的其他几部电影,也多少都符合了“文人议事”这一特点。
《孤注一掷》表现的电信诈骗正是一个*的社会议题。以宁浩为核心的坏猴子团队,最擅长的拍摄手法就是事无巨细地刻画现实。不过此法并不能保障次次见效——2019年,申奥曾拍过一部《受益人》,然而杀妻骗保本身只是一件小概率事件,细节呈现得越多,观感反倒越小众猎奇。受此教训,团队遂选择了更受关注的社会重点事件,立刻复制了《我不是药神》的成功。
相比坏猴子,陈思诚更擅长“避实就虚”。同是为财杀妻,在坏猴子手下反响平平,陈思诚却从中抽出了“性别对立”这一社会议题,成功化腐朽为神奇。
大众常诟病陈思诚创作上的不真诚,却无人否认他的商业头脑。春节时期,当韩寒、张艺谋等同行还在伤悲春秋时,他已经开始思考如何打造品牌,以补足“影院春晚”这一空缺。该想法大获成功,众人尽管嘴上批评得起劲,《唐人街探案》出到第四部,还是会买票去看。
而在日常档期,陈思诚又趟出了一条新路子:以翻拍形式,先用工业化体系把小手工业时代的作品拿来重做一遍。再将阶级矛盾、司法不公、性别对立等话题挨个植入。有话题,就有了讨论和争议,保障了《消失的她》继两部《误杀》之后再获成功。
简而言之,春节期间的陈思诚是一个晚会承办方;而日常的陈思诚,则给了大众一个社会议题的讨论场。
《封神*部》剧本糟糕至极、不知所谓,不过好在类型上有所突破,又傍上了“中国电影工业化”这条大船。加上全片各处撒落着肌肉男捆绑、质子团跳舞、石狮子追人等奇观,正契合抖音的传播机制,勉强逆袭。
以上三部影片都没有过度依赖某个明星或演员。《孤注一掷》中虽然前期着重宣传王传君,可实际表现中孙阳的表现却更令人惊喜;《封神*部》除了费翔和李雪健两个老人,几乎没有熟脸;至于陈思诚的电影,向来都是换了谁来都行。
唯独《八角笼中》确实是靠王宝强一人撑起来的。
《八角笼中》本身极缺乏商业气质。根据过往历史,国产体育题材电影一个商业成功的都没有,连中字头的《中国女排》《中国乒乓》都不及预期。格斗题材更是小众,除了十年前香港拍的《激战》外再无知名案例。再加上草根元素,资方犹豫也是情理之中。
论叙事和导演技法,拿过金扫帚奖的王宝强也毫无优势。影片中随处可见才华的捉襟见肘,一口气接不上,只能照抄《我不是药神》的桥段:围炉喝散伙酒、用街面跳大神场景暗喻主角的心境转变……
但对这些缺陷,大部分观众都选择了原谅。从《天下无贼》到《人在囧途》再到《Hello!树先生》,王宝强身上一直寄托着一个迅猛发展的工业国对其乡土记忆最后的眷念。这样一个银幕上受尽委屈的角色,怎么好让他现实中再吃亏?
如果说《消失的她》靠设置性别议题博出位,那么王宝强惨烈的婚姻生活本身就是这个时代性别对立的*注脚。人们不忍看到他再度失败,不忍看到一个农民的儿子努力过后仍要受委屈,于是纷纷投了票。《消失的她》和《八角笼中》,一阴一阳,前脚踩着后脚上映,做了同一个话题的不同注脚。
这样的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多重结果,下一次很可能无法再复制了。
05 总结
这几年来,影视界一直不乏有人把“工业化”挂在嘴边,可对于究竟什么是工业化,却又众说纷纭。
其实答案很简单:就像大机器取代手工业一样,工业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没了谁都可以”。就算没了明星,项目和地球一样,照样能转。
一个好演员,当然能给影片增色。但任凭谁都无法“扛”起一个一无是处的项目,非得逆天而行,只会把自己多年的声誉埋葬。从今往后,不管再大的腕儿,都得想方设法锤炼出一套适合自己的型格,并寻找好项目好剧本,然后虚心听导演、编剧和制片人调度,在“生旦净末丑”的安排中争取把工作做到完满。
而这,才是电影和文艺圈本应该就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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