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再续，悲剧将来

第一部《沙丘》上映的时候，我写的第一篇影评标题是《一个伟大的开始》（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3949862/），开篇第一句：“看完《沙丘》第一部，我感觉，这会是像奇幻电影领域的《指环王》一样伟大的科幻电影系列！”

看看如今《沙丘2》在北美的口碑和票房，证明我的判断是准确的，甚感欣慰。

现在，IMDb网站上《沙丘2》有14.2万人打分，目前高达9.0分，位列IMDb电影top250的第10位！甚至超过了《好坏丑》《阿甘正传》和《指环王：双塔奇兵》《搏击俱乐部》《盗梦空间》等经典作品。在对商业片严苛的Metacritic网站上，本片评分79，超过了第一部的74分。而烂番茄网站上新鲜度是94%！有很多北美影评人，都把本片与星战系列最出色的一部《帝国反击战》或者指环王系列的第二部《双塔奇兵》相提并论，认为“沙丘”已经成为了又一科幻电影的经典系列。

也许是这些评价把我的预期提得太高，看完《沙丘2》首映，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有些许失望：第一部《沙丘》有种美妙的抒情性，诗意而舒缓；第二部节奏快了，情节丰富了，叙事完整了，对观众更加友好，却有点太“实”了，不如第一部空灵玄妙。不过今天二刷下来，观感又提升了不少，完全沉浸入了沙丘的世界，特别是看到结尾：保罗称帝，率领弗雷曼人开启了圣战，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被辜负的契妮脸上，汉斯·季默片尾曲空灵的女声响起……它让我想起当年看到《指环王：双塔奇兵》结尾，弗罗多和山姆向着末日火山进发，前方是兽人半兽人大军还有可怕的魔王索伦，陪伴他们的只有居心叵测的咕噜。命运晦暗不明，世界和人心的毁灭都在旦夕之间。

影像上，本片承继了第一部的特点，就像我之前概括的一样：“维伦纽瓦以古典主义绘画和雕塑般的构图，低饱和度的色调（与一般商业大片中明亮的高饱和度的色彩艳丽的画面截然不同），充满仪式感的场面，还有大量细节，来展现沙丘的世界。”第二部中，让我感到震撼的场景很多，比如开场几分钟之后的第一次战斗，不是靠火爆的枪战爆炸吸引人，而是用各种细节营造紧张感：留在沙子上的尸体吸引了敌人的目光，哈克南士兵开启飞行装置，以斜线队形无声地飞上山崖，忽然被击中的哈克南士兵从高处重重摔下……这种气氛十足的场景在《沙丘2》中比比皆是，让大银幕观影充满身临其境的沉浸感。这是如今很多商业大片都无法提供的体验。特别是哈克南主星上的一场角斗场面，维伦纽瓦居然以红外摄影来呈现黑白色调，产生了一种极其特别的质感，夸张点说，那真是“五彩斑斓的黑”和“五彩斑斓的白”结合在一起！

看片过程中，我再次感受到，电影《沙丘》系列呈现出的世界观非常完善，我们看到的不是漫威式的虚假的幻想世界，厄拉科斯和弗雷曼人宛如真正存在一样：他们的饮食、衣着、文化、宗教，如何搭帐篷、如何驾驭沙虫、如何对待死亡、如何对待水资源……

在我看来，第二部最大的进步，是把《沙丘》的故事真正展开了！好多人说，《沙丘》就是个“王子复仇记”的故事，或者说是“白人王子娶到异族公主，率领这个种族战胜敌人取得王位”的老套情节……事实是，弗兰克·赫伯特写《沙丘》系列，就是要写一个反英雄的故事，就是在破除很多英雄史诗中的俗套。

我们看到，第一部《沙丘》中，当厄拉科斯的弗雷曼人迎接厄崔迪家族到来时，就冲保罗喊出了“李桑·阿尔-盖布”（也就是救世主的意思），而保罗的反应却是对母亲说“这是你们姐妹会种下的迷信的种子。”第二部中，一边是保罗从一次次否认自己就是预言中的弥赛亚，到为了复仇不得已接受了众人对他的崇拜；另一方面，导演则在不断地解构“天选之人”的神话。弗雷曼人斯第尔格对保罗就是救世主深信不疑，他的信念如此坚定，有时偏执和盲信得如同一个小丑。保罗的妈妈杰西卡，为了儿子的未来，运用姐妹会学到的各种能力，不断编织、加强着“保罗就是救世主”的预言，对弗雷曼人进行洗脑和精神控制……只有弗雷曼人契妮是清醒的，她从来不真正相信什么预言和传说，她爱上保罗，完全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战士，而不是一个圣人。

在采访中，导演维伦纽瓦曾非常明确地表示：“这部电影是对它（保罗的崛起）的批判，而不是庆贺。这是对于‘救世主’的批判，对来到其他民族中并告诉对方该做什么、该信什么的人的批判。”我几乎想不起，曾经在什么商业大片里看到这种对主人公英雄身份的解构。即使《死侍》《毒液》之类打着“反英雄”旗号的商业片，其实主人公仍然是正义的化身，只不过有些出格的行为，不受一般英雄形象的局限。影片的矛盾，依然是正邪分明，最终正义战胜邪恶。或者，就是像《星球大战前传3：西斯的反击》里的阿纳金，坠入魔道，变成了黑武士维达，彻底堕落。而《沙丘2》中的保罗，既不是一个永远正义的伟大英雄，也没有完全堕落变成反派。他确实有点像哈姆雷特，在复仇与被迫成为救世主之间犹豫。但我觉得，本片的主题其实更接近《麦克白》！保罗就如同麦克白，原本单纯正直，但被预言所诱惑，自认为可以找到一个更加完美的未来（麦克白觉得自己会成为更出色的国王），实则慢慢受到权力的诱惑，逐渐黑化。保罗的妈妈杰西卡就像是麦克白夫人，在保罗身边不断刺激他，让他走上自己安排的道路，夺取更大的权力。

甚至本片中一直受压迫的弗雷曼人，在《沙丘》小说中也会发生变化，他们会随着保罗征服整个宇宙，不再只是为自己种族的自由独立而奋斗。影片中其实已经展现了未来的一些矛盾点，比如弗雷曼人储藏了大量水源，希望未来救世主不但能带领他们打败哈克南人，更可以把厄拉科斯变成“绿色天堂”，然而弗雷曼人没有意识到，变成绿色天堂，意味着沙虫将无法生存，香料也将随之消失。弗雷曼人的“权力”也会随着香料消亡而消亡。这正是第二部片头预言式的声音“掌握了香料，就掌握了一切”（Power over spice is power over all）的含义。

我推测，《沙丘》第三部一定不会是一个英雄史诗式的完美大团圆结局，它应该是悲剧性的，至少是悲喜交加的。如果我来写剧本，可能会把结局放到保罗双眼失明，失去预言能力，自我放逐的时间点——也就是说，第二部的主题是《麦克白》式的，第三部主题则可能是《俄狄浦斯王》式的，讲述一个无心犯错且对自己的罪孽一无所知的人，为了道义和高贵的品性，惩罚自己的故事！

《沙丘》系列绝对不是一个陈旧、空洞的帝王将相故事，更不是王子公主的热血传奇。我再次引用自己影评中的几句话来概括：在维伦纽瓦的“沙丘”系列中，形式即内容，气氛即主题，风格即表达，环境即故事……这种史诗性的建构，不仅仅在画面的宏伟壮阔上，更在对沙丘世界的全景式展现上，在对人物命运的悲悯上。我觉得，《沙丘》系列会慢慢展开其史诗性的旅程。它可能要求观众给予耐心和投入，回馈给我们的，必将是一个无比壮丽，上演着一出出活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