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胜利,结构的失败——评《黑暗荣耀》
《黑暗荣耀》是一部高质量的复仇题材类型剧,它在编剧、拍摄、剪辑、配乐等各个方面在今年都很难找出能够与之匹敌的对手,高分是实至名归。并且,它传达出了一个不俗的理念,解答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的苦恼。
一、人性与理性的博弈与平衡——虚有其表的道德与伦理
“我报复了伤害自己的人,我就会获得宁静吗?难道我不会成为施暴者那样的恶魔吗?”
这是困扰着每个道德底线高的受害者的问题,仇恨的本能使受害者无法忽视自己收到的伤害,但道德又使他们在原地打转延宕,迟迟无法拔出复仇之刃——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是否意味着我们对暴力与罪恶本身的妥协?
“以暴制暴”不会让人重新获得心灵的宁静,也不会化解痛苦,这是所有创作者的共识,但“以暴制暴”却是最符合人性的选择。(注意,这里的暴并不仅仅是指来自精神和肢体的暴力,更是指结构性、制度性的暴力。)主创团队企图在人性与理性之间寻找一个平衡,于是就有了全剧的核心主旨——“盲目的善意和伦理原则只不过是华而不实的荣耀”。这是一个更加尊重人性,同时又不缺乏理性的概念。当我们偏执地追求善,努力遵守伦理原则,却反过来忽视自己受伤的事实,压抑自己愤怒的本能,这其实是我们自己施加给自己的暴力。
剧中东恩一直对自己的复仇有着清醒认知,她所追求的并非是善,因此一直否认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她背负着所有受害者的共同期望前行,却没有理所当然地视之为正义。她所追求的是尊重人性,宣泄愤怒而不是压抑、消解它,给伤害一个交代。
但《黑暗荣耀》并不主张无原则的宣泄,“不伤害无辜之人”仍然复仇的底线,这也符合我们的道德期望。全剧东恩唯一感到愧疚的便是艺率,她破坏了艺率宁静快乐的童年,让她过早地为母亲犯下的罪买单。东恩破坏了妍珍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让她在心智还未成熟时就失去了母亲(尽管妍珍有极大可能不是个好母亲,但她仍然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同时又间接导致她被朋友排挤。编剧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为了强化主题的正当性(落实在剧情层面就是东恩复仇的正当性),给艺率安排了来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的救赎,这算是一个补救之笔,当然从其他角度来说也算是个败笔。
总之,在人性与道德的问题上,《黑暗荣耀》算是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它充分尊重人性的同时又指出了来自伦理道德的暴力。
二、难以割舍的权力崇拜——失败的周汝正与河道英
尽管如此,《黑暗荣耀》仍然有不足之处,虽然它指出了权力机构内部的腐败黑暗,控诉了阶级压迫,但实际上这种对权力暴力和阶级压迫的抗议并不彻底。如果它要彻底反抗阶级压迫,与权贵割席,那就不会出现周汝正这个人物。
周汝正三观正颜值高,是门萨俱乐部的会员,父母拥有一家医院,这样一个出身不凡的人甘愿做东恩的刽子手,大概是东恩最大的金手指之一。如果没有周汝正一家,尹素熙的尸体就不会被转移到冷冻室中,悬在妍珍母女头上的剑就彻底消失了。周汝正在东恩的复仇计划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如果没有他,很难想象东恩的复仇该如何成功。可以说,周汝正是东恩复仇的捷径之一。周汝正手上拥有的权力包括尹素熙遗体的支配权(借助院长妈妈实现),买下废弃殡仪馆所实现的孙明悟遗体的支配权(借助自身所有的金钱实现)。除此之外,他还开了家整形医院,以此为途径成功提取朴妍珍伤疤里的DNA,判断出全在俊的病症,找到了解决他的方法。这些依靠一个普通出身的医生是没办法做到的。周汝正的存在也宣判了该剧与权力崇拜割席的失败。当然,周汝正的存在也有其原因,由于其身上言情剧男主的属性太过明显,我很难不怀疑这是金恩淑编剧从业经历的产物。金编剧过去是写言情剧,这让她难以摆脱创造完美致幻剂男主的习惯。当然,周汝正的存在也可以说成是一个调剂品,调节过于沉重的剧情。周汝正的存在是不现实的,整场复仇当然也是不现实的,但这不妨碍我们去思考、追问现实。
《黑暗荣耀》难以割舍的权力崇拜还体现在河道英身上。编剧虽然明确地指出河道英是个“亲切的狗崽子”,也通过种种细节刻画出了他的冷漠傲慢、精致利己,但奇怪的是,观众似乎对这个人物并没有过多的反感,反而赞赏他的冷静克制,感动于他对艺率的父爱。我曾经期待过河道英会站在东恩的对立面,从而戳破观众对阶级和权力的美好幻想,但河道英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主角阵营,更深层、更难以察觉的暴力就此隐身退场。
河道英是个太矛盾的人物,他一边展示着对司机、妻子以及混混帮手的物化与傲慢,一边却又有同情心,劝妍珍去和受害者道歉,为了保护女儿带她出国,编剧和导演的意图太过暧昧不清,以至于让人无法完全理解河道英这个人物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编剧和导演想谴责这个人物,却最终又放了他一马,河道英是全剧唯一一个施加了暴力却没有受到惩罚的人。当然有人可能会说编剧给他的惩罚是让他被妍珍“戴绿帽子”,让他没有自己亲生的孩子。emmmmm……这种“惩罚”是有争议的,至少它不是显而易见的惩罚。
河道英身上存在巨大的恶,这种恶不是他天生自带的,也不是原生家庭培养出来的。它不是恶人团那样歇斯底里的外溢的恶,而是温和、隐晦、不自知的,带有阶级属性和父权属性。他对司机轻蔑,轻描淡写地解雇了司机,混混替他办完事后,他随手把装了钱的信封扔到别人脚边,选择妍珍的理由是“穿得最少,而且都是迪奥”。
我们看看他在发现妍珍出轨之后是怎么对待她的。妍珍对待具有明显威胁性的东恩都尚且能装装样子,甚至还有反制手段,但是她面对河道英,是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东恩需要花十八年才能把她打入地狱,而河道英一句“我回了,回了沉默”就能轻易地让她当场破防。冷暴力之所以比吵架、肢体冲突更折磨心智,是因为“冷”往往伴随的是“忽视”。受害者承受的痛苦不仅是来自痛苦本身,还有对痛苦的刻意忽视,是一种寻求宣泄和共情而不得,三分痛苦在冷暴力的加持下都有可能变成十分。冷暴力往往是家人、伴侣、朋友拥有的特权,这让它更具毁灭性,因为我们寻求宣泄和共情的对象往往都是这些人。
冷暴力的“忽视”属性恰好又暗合了一种结构性、制度性的恶,这种恶不仅在于个体对个体施加的暴力,更在于权力机构、意识形态等集体对个体施加的暴力。我们往往能够反抗个体暴力,但我们却很容易在结构性暴力面前败下阵来,不仅会失去反抗意志,还有可能将这种暴力合理化和内化。河道英的形象加上演员郑成日优雅的表演进一步推动了这种暴力的隐身。
《黑暗荣耀》最大的遗憾之处就在于,它最后把结构性暴力变成个体暴力,制度问题变成个人问题,权贵死了,权贵阶级仍然存在,个体施暴者受到了惩罚,笼罩在所有人头上的结构性施暴者却完美地隐身了。因此在我看来,河道英的存在是对文本意图的否定,他解构着文本。
三、以女性为主角的非女性创作
《黑暗荣耀》的编剧尽管是女性,但剧作却处处透露出与父权意识形态的痕迹。剧中女性角色相关的暴力分为四类:性暴力、肢体暴力、世代间暴力、上下级暴力。第一类性暴力:东恩、景兰遭受过不止一次甚至是长期的猥亵,死去的素禧遭受过性侵,李莎拉吸毒zw、kj的视频被曝光、流传,朴妍珍受到孙明悟口头的性侮辱,被丈夫明晃晃地物化和男凝,崔惠廷更是被不同男性女性进行性化羞辱。第二类肢体暴力,主要存在于东恩、景兰、素禧以及大婶身上,朴妍珍、李莎拉、崔惠廷当然也被甩过耳光、扯过头发,甚至崔惠廷最后被铅笔扎进脖子导致不能说话。第三类世代间暴力,主要是东恩妈妈对东恩的背刺与纠缠,妍珍妈妈洪英爱对妍珍的精神PUA与背刺,家暴男对女儿善雅的殴打,以及最后朴妍珍被夺走女儿,切断和女儿的联系。第四类上下级暴力,主要是职场霸凌,比如崔惠廷、朴妍珍对各自下属的欺凌。
男性角色相关的暴力集中于肢体暴力和上下级暴力,很少有性暴力和世代间暴力的痕迹。然而,除了周汝正长期遭受杀人犯精神暴力,全在俊争夺女儿抚养权失败之外,其他男性相关的暴力往往都直接干脆,一击致命,倾向于物理消灭。剧中死去的角色除了素禧和跳大神的神婆为女性外,其余均为男性。班主任被儿子亲手杀害,孙明悟被朴妍珍+金景兰用酒瓶砸死,全在俊被弄瞎了眼睛推到水泥里淹死,大婶的家暴丈夫被洪英爱开车撞死,黑警申英俊被混混助手打死。
死和活着受辱究竟哪个更痛苦,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从暴力手段的设置上可以窥见主创团队的潜意识。剧中对于女性设置的暴力明显更加扭曲,种类更多,且往往伴随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和人格侮辱,令人窒息,男性遭受的暴力种类少得多,也很难称得上有什么巨大的精神伤害,为了达到平衡,只能加重物理消灭的程度。可能主创团队包括观众在内很难想象性暴力和世代间暴力会对男性造成什么伤害,尤其是性暴力。让男性被性侵、阉割,沦为性中的客体,凝视的对象,恐怕片子就不止十八禁了,但在女性身上,这一切都是被允许的。
《黑暗荣耀》这部剧承认女性遭受的性暴力是痛苦的,并没有对此加以忽视,但它承认的只是东恩、景兰、素禧这样无辜的女性不应该遭受性暴力,对于朴妍珍、李莎拉、崔惠廷这样“恶女”,遭受性暴力就不是无辜的,换而言之,它不仅没有否定性暴力本身,还变相地肯定了它作为惩罚手段的价值。朴李崔三人并没有直接对受害者施加性暴力,但对她们的惩戒手段里却包含了性暴力,直接实施性暴力的孙明悟、全在俊却没有受到性暴力惩罚,这其实是违背了“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原则。
此外,很多人会提到《黑暗荣耀》刻画了动人的女性情谊,东恩和大婶都是受害者,相互慰藉,联手复仇,这当然很温暖,但以此为正面例子去攻击“雌竞”是很不恰当的,因为无论是东恩和大婶,还是东恩与其他受害者女性,实际上都构不成“竞争关系”,也没有竞争的必要。实际上她们都面临着女性常见的困境,性羞辱、家暴等等,剧集也刻画了她们的反抗,但是这种反抗只是个体的反抗,它并没有消灭性暴力,而是把性暴力的矛头同样对准了女性。它缺乏将女性从性客体位置上解放出来的意识,反而把女性牢牢按在了性客体的位置上。
综上,《黑暗荣耀》是优缺点都很明显的剧,情节节奏、拍摄手法、剪辑配乐均为一流,并且在细节方面做到了近乎完美,同期剧(海内外)几乎找不出来一个能和它对打的,但它仍然存在思维局限,这也是它难以登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