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之中,寒光一凛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我大学时候,长江文艺出版社的跨世纪文丛正好如火如荼的出版。对那年代的文艺青年来说,如获至宝,阅读如饥似渴。
苏童的《少年血》因其暴力扭曲的青春期描写,配以芜杂隐晦的江南小镇香椿树的芸芸底层市井生态,一下子就击中了少年的我的阅读G点。
之后就开始遍寻苏童的小说,第一时间狼吞虎咽。从少年血系列到城北地带,香椿树街的系列狗血市井与热血中二少年们,到当时正蜚声影坛的第五代集体导演的著名女性三部曲,分别由小说《妻妾成群》,《妇女生活》,《红粉》,各自成,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侯咏的《茉莉花开》,还有就是这部李少红的同名电影《红粉》。其实他当时还有个小长篇《武则天》,据说电影没拍城,小说我也买了,那个真心一般。
我当时觉得苏童的才华驾驭中篇恰如其分,游刃有余,写长篇就有些力不能逮。那些灵动的,腾挪的,闪耀的文字和段落,放到长篇结构里,就显得浮华,轻佻,猴急,压不住,抻不起,轻飘飘没质感。后来他又出了一部长篇《米》,黄健中执导电影《大鸿米店》,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都不怎么样,小说2流,电影还一度被禁了7年,2012年才公映,结果大失所望,还不及小说的那种粗粝感和压迫性。
女性三部曲里,《妇女生活》写的最好,祖孙三代妇女,原生家庭原罪宿命与基因里的叛逆性,爱恨交织,时间太久很多情节已经忘记,就记得这几个女的在家里撕起来,真的是夹枪带棒,句句机锋。比那些宫斗剧过瘾得多。苏童特别善于捕捉人性中的闪念而过的小邪念将它放大,落地。就好像《红粉》里,小萼与老浦结婚那天,秋仪莫名递给小萼的那把雨伞。三部改编电影里,《大红灯笼高高挂》无疑最佳,超越了原小说。尤其是美术置景的设计,从江南小镇搬到北方乡镇的一个大院落,一下子那种封闭的肃杀感就铺天盖地了。大红灯笼挂起的仪式感,老谋子玩仪式感,天下无对。什么时候都是。
《红粉》电影的美术还原性做得相当好,解放初期的江南水乡的小城。木结构的小阁楼,邻水而起的脏的几乎看不出是黑瓦白墙的斗拱建筑,拾阶而下倒马桶的妇女,雨色中弯曲而去的青石板路面的小巷;以及解放后贴的可哪都是膏药般的标语、三俩的黄军装的正气凛然不断审视你的眼神、氤氲评弹软语中,突然爆出的大嗓门口号、一本正经的关怀,呵斥的口吻,从岸边上船时,秋仪伸手要解放军战士搀她一把,解放军小战士一言不发,给他搭了条木板。像这样的细节,太精彩可惜真的太少了。
红粉小说仅是个短篇,但电影应给为它赋予更多新旧时代在划时代的瞬间的差池感和撕裂感。无论是秋仪小萼这样的JI女群体还是地主二代的老浦,他们都是旧人物,面对新时代一下子破门而来,惊慌失措,完全没有适应能力。老浦之死就是一场与旧时代中产恬适生活的告别。整个生活中,除了床笫之欢,大概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他打扮成黄世仁的地主装的时候,他好像还还原一些精气神。结果还被低下一顿山呼海啸的口号给吓得差点尿了。
三个主人公演员找的都极其精准,表演都脱像入骨。王姬的妩媚、坚韧,决绝如刃而柔情似水,气场强大,霸气侧漏,真是大青衣的首选。何赛飞真的是江南妖娆小女子柔情化骨,一口吴语软腻得,虽然明明恨得让人牙痒痒,TM的还是我见犹怜,感觉比《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三姨太还演的更传神。作为旧时代的寄生者,她已经习惯于用肉体依附男性,习惯于依赖周边环境的供奉,根本没打算适应自力更生的新生活。这个原型的当下意义仍然熠熠生辉,美女都习惯于被拥戴和供奉,习惯被备胎舔狗包围,没办法,她气场就养成了。导致你不是她备胎和舔狗,有时候也会不自觉迫于淫威顺从她,好像怕打击她自信心一样。这真是奇了怪了。这种人只会自恋,不懂爱他人,她还以为她的爱是施舍。说起来是气人,不过有时候,男人还真就吃这壶。至少我觉得,年轻时候,没找个能作妖会撒娇,一天不给你找点事就没存在感的美女谈一次虐狗的恋爱,人生还有点小缺憾。哈哈。
王志文演的老浦真的太帅了,我几乎忘了我读小说时候是怎么想象的老浦的外形,现在想来,老浦就应该是王志文那样弱不禁风又帅又有魅力又不负责任的样子。如果他不是雅痞帅,他不是风度翩翩的有点病态的浪荡倜傥,他不是又不在乎钱又肯服低扮软,潘驴邓小闲哪样都占着,阅人无数的大姐大秋仪怎么会看上他,每次都不要他的钱(而且明显,老浦并不差钱,所以也并没太在乎你要不要钱,老浦还真就时喜欢秋仪),秋仪怎么敢断定,自己逃走到老浦那肯定就能投奔终身有靠?至于小萼,小萼大概从来就没爱过老浦,她只爱她自己,而且她设计追求老浦,也仅仅是因为她崇拜和依赖秋仪,反正要投奔一个男人,那就找自己偶像的男人吧,终究不会大错。如果错了,那也是秋仪的错。
电影给了他们三个扎了舞台,他们仨演的都本儿好,本儿卖力气,电影的美术做得也很好,置景服装美术都到位,也有时代的一些背景音色。大概可惜就是,好像插些时代交织的更鲜明更锋利更具有隐喻性的冲突,不管是情节的还是内心的,还是寓意的。老浦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悲夫”,如果他仅仅是流连秋仪和小萼肉欲的缠绵者;如果他仅仅是因为曾经富有豪宅良田而今蜗居斗室;如果他仅仅是当了个会计,入不敷出,被坛慕虚荣的懒媳妇每天唠叨而郁闷;这些会让他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吗?乃至还最后走向贪污公款,枪毙了结?
悲夫者,不过是逝者如斯罢了。一个旧时代被绞绳送走,拖起满天烟尘,甩出个绳头,老浦把自己也套进去了。悲夫,告别者,变成了殉葬者。
秋仪,历经红粉风尘、怀孕、梯度出家、流产、还俗、嫁人,渡劫后,就如所有从旧时代翻涌过来的国人,其实说悟了什么,也没什么悟的,只不过把孩子的名从“悲夫”改为了“新华”。
所谓了悟,就是不过如此。
苏童小说,即使短小篇幅中也能突然给你抖个番儿,云袖之中忽然寒光一凛。
2022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