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湖上,冯亦代译
﹝美国﹞怀特
大概在一九O四年的夏天,父亲在缅因州的某湖上租了一间露营小屋,带了我们去消磨整个八月。我们从一批小猫那儿染上了金钱癣.不得不在臂腿间日日夜夜涂上旁氏浸膏,父亲则和衣睡在小划子里;但是除了这一些,假期过得很愉快。自此之后,我们中无人不
认为世上再没有比缅因州这个湖更好的去处了。一年年夏季我们都回到这里来——总是从八月一日起,逗留一个月时光。我这样一来,竟成了个水手了。夏季里有时候湖里也会兴风作浪,湖水冰凉,阵阵寒风从下午刮到黄昏,使我宁愿在林间能另有一处宁静的小湖。就
在几星期前,这种想望越来越强烈,我便去买了一对钓鲈鱼的钩子,一只能旋转的盛鱼饵器,启程回到我们经常去的那个湖上,预备在那儿垂钓一个星期,还再去看看那些梦魂萦绕的老地方。
我把我的孩子带了去,他从来没有让水没过鼻梁过,他也只有从列车的车窗里,才看到过莲花池。在去湖边的路上,我不禁想象这次旅行将是怎样的—次。我缅想时光的流逝会如何毁损这个独特的神圣的地方——险阻的海角和潺潺的小溪,在落日掩映中的群山,露营小屋和小屋后面的小路。我缅想那条容易辨认的沥青路,我又缅想那些已显荒凉的其它景色。一旦让你的思绪回到旧时的轨迹时,简直太奇特了,你居然可以记忆起这么多的去处。你记起这件事,瞬间又记起了另一件事。我想我对于那些清晨的记忆是最清楚的,彼时湖上清凉,水波不兴,记起木屋的卧室里可以嗅到圆木的香味,这些味道发自小屋的木材,和从纱门透进来的树林的潮味混为一气。木屋里的间隔板很薄,也不是一直伸到顶上的,由于我总是第一个起身,便轻轻穿戴以免惊醒了别人.然后偷偷溜出小屋去到清爽的气氛中,驾起一只小划子,沿着湖岸上一长列松林的荫影里航行。我记得自己十分小心不让划桨在船舷上碰撞,惟恐打搅了湖上大教堂的宁静。
这处湖水从来不该被称为渺无人迹的。湖岸上处处点缀着零星小屋,这里是一片耕地,而湖岸四周树林密布。有些小屋为邻近的农人所有,你可以住在湖边而到农家去就餐,那就是我们家的办法。虽然湖面很宽广,但湖水平静。没有什么风涛,而且,至少对一个孩子来
说,有些去处看来是无穷遥远和原始的。
我谈到沥青路是对的,就离湖岸不到半英里。但是当我和我的孩子回到这里,住进一间离农舍不远的小屋,就进入我所稔熟的夏季了,我还能说它与旧日了无差异——我知道,次晨一早躺在床上,一股卧室的气味,还听到孩子悄悄地溜出小屋,沿着湖岸去找一条小船。我开始幻觉到他就是小时的我,而且,由于换了位置,我也就成了我的父亲。这一感觉久久不散,在我们留居湖边的时候,不断显现出来。这并不是全新的感情,但是在这种场景里越来越强烈。我好似生活在两个并存的世界里。在一些简单的行动中,在我拿起鱼饵盒子或是放下一只餐叉,或者我在谈到另外的事情时,突然发现这不是我自己在说话.而是我的父亲在说话或是摆弄他的手势。这给我一种悚然的感觉。
次晨我们去钓鱼。我感到鱼饵盒子里的蚯蚓同样披着一层苔藓,看到蜻蜓落在我钓竿上,在水面几英寸处飞翔,蜻蜓的到来使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如昨日一般,流逝的年月不过是海市蜃楼,一无岁月的间隔。水上的涟漪如旧,在我们停船垂钓时,水波拍击着我们的船舷有如窃窃私语,而这只船也就像是昔日的划子,一如过去那样漆着绿色,折断的船骨还在旧处,舱底更有陈年的水迹和碎屑——死掉的翅虫蛹,几片苔藓,锈了的废鱼钩和昨日捞鱼时的干血迹。我们沉默地注视着钓竿的尖端;那里蜻蜓飞来飞去。我把我的钓竿伸向水中,短暂而又悄悄避过蜻蜓,蜻蜓已飞出二英尺开外,平衡了一下又栖息在钓竿的梢端。今日戏水的蜻蜓与昨日的并无年限的区别——不过两者之一仅是回忆而已。我看看我的孩子,他正默默地注视着蜻蜓,而这就如我的手替他拿着钓竿,我的眼睛在注视一样。我不禁目眩起来,不知道哪一根是我握着的钓竿。
我们钓到了两尾鲈鱼,轻快地提了起来,好像钓的是鲭鱼,把鱼从船边提出水面完全像是理所当然,而不用什么抄网,接着就在鱼头后部打上一拳。午餐前当我们再回到这里来游泳时,湖面正是我们离去时的老地方,连码头的距离都末改分厘,不过这时却已刮起一阵微风。这地方看来完全是使人入迷的海湖。这个湖你可以离开几个钟点,听凭湖里风云多变,而再次回来时,仍能见到它平静如故,这正是湖水的经常可靠之处。在水浅的地方,如水浸透的黑色枝枝桠桠,陈旧又光滑,在清晰起伏的沙底上成丛摇晃,而蛤贝的爬行踪迹也历历可见。一群小鱼游了过去,游鱼的影子分外触目,在阳光下是那样清晰和明显。另外还有来宿营的人在游泳,沿着湖岸,其中一个拿着一块肥皂,水便显得模糊和非现实的了。多少年来总有这样的人拿着一块肥皂,这个有洁癖的人,现在就在眼前。年份的界限也跟着模糊了。
上岸后到农家去吃饭,穿过丰饶的满是尘土的田野,在我们橡胶鞋脚下踩着的只是条两股车辙的道路,原来中间那一股不见了,本来这里布满了牛马的蹄印和薄薄一层干透了的粪土。那里过去是三股道,任你选择步行的;如今这个选择已经减缩到只剩两股了。有一刹那我深深怀念这可供选择的中间道。小路引我们走过网球场,蜿蜒在阳光下再次给我信心。球网的长绳放松着,小道上长满了各种绿色植物和野草,球网(从六月挂上到九月才取下)这时在干燥的午间松弛下垂,日中的大地热气蒸腾,既饥渴又空荡。农家进餐时有两道点心可资选择,一是紫黑浆果做的馅饼,另一种是苹果馅饼;女侍还是过去的普通农家女,那里没有时间的间隔,只给人一种幕布落下的幻象——女侍依旧是十五岁,只是秀发刚洗过,这是惟一的不同之处——她们一定看过电影,见过一头秀发的漂亮女郎。
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痕难以磨灭,那永远不会失去光泽的湖,那不能摧毁的树林,牧场上永远永远散发着香蕨木和红松的芬芳,夏天是没有终了的;这只是背景,而湖岸上的生活才正是一幅画图,带着单纯恬静的农舍,小小的停船处,旗杆上的美国国旗衬着飘浮着白云的蓝天在拂动,沿着树根的小路从一处小屋通向另一处,小路还通向室外厕所,放着那铺洒用的石灰,而在小店出售纪念品的一角里,陈列着仿制的桦树皮独木舟和与实景相比稍有失真的明信片。这是美国家庭在游乐,逃避城市里的闷热,想一想住在小湖湾那头的新来
者是“一般人”呢还是“有教养的”人,想一想星期日开车来农家的客人会不会因为小鸡不够供应而吃了闭门羹。
对我说来,因为我不断回忆往昔的一切,那些时光那些夏日是无穷宝贵而永远值得怀念的。这里有欢乐、恬静和美满。到达(在八月的开始)本身就是件大事情,农家的大篷车一直驶到火车站,第一次闻到空气中松树的清香,第一眼看到农人的笑脸,还有那些重要的大箱子和你父亲对这一切的指手画脚,然后是你座下的大车在十里路上的颠簸不停,在最后一重山顶上看到湖面的第一眼,梦魂牵绕的这汪湖水,已经有十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其中宿营人看见你去时的欢呼和喧哗,箱子要打开,把箱里的东西拿出来。(今天抵达已经较少兴奋了.你一声不响地把汽车停在树下近小屋的地方,下车取了几个行李袋,只要五分钟一切就都收拾停当,一点没有骚动,没有搬大箱子时的高声叫唤了。)
恬静、美满和愉快。这儿现在惟一不同于往日的,是这地方的声音,真的,就是那不平常的使人心神不宁的舱外推进器的声音。这种刺耳的声音,有时候会粉碎我的幻想而使年华飞逝。在那些旧时的夏季里,所有马达是装在舱里的,当船在远处航行时,发出的喧嚣是一种镇静剂,一种催人入睡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是些单汽缸或双汽缸的发动机,有的用通断开关,有的是电花跳跃式的.但是都产生一种在湖上回荡的催眠声调。单气缸噗噗震动,双汽缸则咕咕噜噜,这些也都是平静而单调的音响。但是现在宿营人都用的是舱外推进器了。在白天,在闷热的早上,这些马达发出急躁刺耳的声音。夜间,在静静的黄昏里,落日余晖照亮了湖面,这声音在耳边像蚊子那样哀诉。我的孩子钟爱我们租来使用舱外推进器的小艇,他最大的愿望是独自操纵,成为小艇的权威,他要不了多久就学会稍稍关闭一下开关(但并不关得太紧),然后调整针阀的诀窍。注视着他使我记起在那种单汽缸而有沉重飞轮的马达上可以做的事情,如果你能摸熟它的脾性,你就可以应付自如。那时的马达船没有离合器,你登岸就得在恰当的时候关闭马达,熄了火用方向舵滑行到岸边。但也有一种方法可以使机器开倒车,如果你学到这个诀窍,先关一下开关然后再在飞轮停止转动前,再开一下,这样船就会承受压力而倒退过来。在风力强时要接近码头,若用普通靠岸的方法使船慢下来就很
困难了,如果孩子认为他已经完全主宰马达,他应该使马达继续发动下去,然后退后几英尺,靠上码头。这需要镇定和沉着的操作,因为你如很快把速度开到一秒钟二十次,你的飞轮还会有力量超过中度而跳起来像斗牛样地冲向码头。
我们过了整整一星期的露营生活,鲈鱼上钩,阳光照耀大地,永无止境,日复一日。晚上我们疲倦了,就躺在为炎热所蒸晒了一天而显得闷热的湫隘卧室里,小屋外微风吹拂使人嗅到从生锈了的纱门透进的一股潮湿味道。瞌睡总是很快来临,每天早晨红松鼠一定在小屋顶上嬉戏,招到伴侣。清晨躺在床上——那个汽船像非洲乌班基人嘴唇那样有着圆圆的船尾,她在月夜里又是怎样平静航行,当青年们弹着曼陀铃姑娘们跟着唱歌时,我们则吃着撒着糖未的多福饼,而在这到处发亮的水上夜晚乐声传来又多么甜蜜,使人想起姑娘时又是什么样的感觉。早饭过后,我们到商店去,—切陈设如旧——瓶里装着鲦鱼,塞子和钓鱼的旋转器混在牛顿牌无花果和皮姆牌口香糖中间,被宿营的孩子们移动得杂乱无章。店外大路已铺上沥青,汽车就停在商店门前。店里,与往常一样,不过可口可乐更多了,而莫克西水、药草根水、桦树水和菝葜水不多了,有时汽水会冲了我们一鼻子,而使我们难受。我们在山间小溪探索,悄悄地,在那儿乌龟在太阳曝晒的圆木间爬行,一直钻到松散的土地下,我们则躺在小镇的码头上,用虫子喂食游乐自如的鲈鱼。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分辨不清当家做主的我,和与我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有天下午我们在湖上。雷电来临了,又重演了—出为我儿时所畏惧的闹剧。这出戏第二幕的高潮,在美国湖上的电闪雷鸣下所有重要的细节一无改变,这是个宏伟的场景,至今还是幅宏伟的场景。一切都显得那么熟稔,首先感到透不过气来,接着是闷热,小屋四周的大气好像凝滞了。过了下午的傍晚之前(一切都是一模一样),天际垂下古怪的黑色,一切都凝住不动,生命好像夹在一卷布里,接着从另一处来了一阵风,那些停泊的船突然向湖外漂去,还有那作为警告的隆隆声。以后铜鼓响了,接着是小鼓,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再以后乌云里露出一道闪光、霹雳跟着响了,诸神在山间咧嘴而笑,舔着他们的腮帮子。之后是一片安静,雨丝打在平静的湖面上沙沙做声。光明、希望和心情的奋发,宿营人带着欢笑跑出小屋,平静地在雨中游泳,他们爽朗的笑声,关于他们遭雨淋的永无止尽的笑语,孩子们愉快地尖叫着在雨里嬉戏,有了新的感觉而遭受雨淋的笑话,用强大的不可毁的力量把几代人连接在一起。遭人嘲笑的人却撑着一把雨伞蹚水而来。
当其他人去游泳时,我的孩子也说要去。他把水淋淋的游泳裤从绳子上拿下来,这条裤子在雷雨时就一直在外面淋着,孩子把水拧干了。我无精打采一点也没有要去游泳的心情,只注视着他,他的硬朗的小身子,瘦骨嶙峋,看到他皱皱眉头,穿上那条又小又潮湿和冰凉的裤子,当他扣上泡涨了的腰带时,我的下腹为他打了一阵死一样的寒颤。
选自《外国散文经典100篇》(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冯亦代译。爱•布•怀特(1899—1985),美国散文家。生于纽约州,康乃尔大学毕业后一度从事新闻工作,后来成为《纽约人》专栏主持人,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三年为《哈泼斯》月刊撰稿。怀特以散文随笔著称,是位出色的文体家。他的文集主要有《这里是纽约》(1949)、《街角过来第二棵树》(1954)、《我的罗盘上的方位》(1962)等。怀特也写儿童文学,其中《夏洛蒂的蜘蛛网》(1952)尤享盛誉。一九七三年怀特被选为美国文学艺术院五十名永久院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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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湖上》的另外3种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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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B.怀特:再到湖上
(美) E.B.怀特 著
孙仲旭 译
一九四一年八月
有一年夏天,一九零四年左右吧,我父亲在缅因州某个湖的湖畔租了一处营地,带全家去那里度过了八月份。我们全都因为几只猫而传染上了癣症,不得不早晚两次往胳膊和腿上抹药膏,我父亲则和衣睡在小划子里;但除此之外,那个假期过得很好,从那时起,我们就都认为缅因州的那个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们年复一年去度夏——总在八月一日去,过上一个月。后来,我就成了个逐海而居的人,但有时在夏天的某些日子,潮汐的起落、海水那令人生惧的低温还有从下午一直吹到晚上的风,让我向往起林间湖泊的那种宁静。几周前,这种感觉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买了几个钓鲈鱼的鱼钩和一个旋式鱼饵,又回到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湖钓了一周的鱼,算是一次旧地重游。
我带上了儿子,他从未亲近过淡水区,只是从火车窗口里看到过睡莲。去那个湖的路上,我开始琢磨它会变成什么样,想知道时光会怎样损害这个独特的神圣地点——小湾,溪流,太阳在其后落下的小山,营房及后面的小路等。我肯定沥青路会通到了湖边,但还是想知道它会以别的什么方式荒凉着。奇怪的是,一旦让自己的思路回到通往过去的老路上,关于那种地方,就能记起那么多事。你记起一件事,突然就让你想到另外一件事。我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清晨,当时湖水清凉,波平如镜。还记起睡房里怎样有股建房所用木材的气味,还有透过纱窗的潮湿树林味。营房的隔板不厚,而且没有接到房顶。因为我总是第一个起床,我会悄悄穿好衣服,以免吵醒其他人,然后溜到宜人的户外把小划子划出去,一直紧挨着岸边划,就在松树长长的树影下。我记得我很小心,从来没把桨擦着舷边划,怕的是打扰那种教堂般的宁静。
那个湖从来不是你会称为荒僻的那种。湖畔上零星座落着一处处小屋,这个湖位于以农为业的乡村,然而湖畔林木颇为繁茂。有些小屋属于附近的农场主,人们会住在湖畔,在农舍用餐,我们家就是那么过的。尽管不算偏僻,它仍是个相当大、相当宁静的湖,其中有些地方至少在小孩看来,似乎极为偏僻和原始。
关于沥青路我猜对了:它一直通到离湖畔半英里的地方,但是当我带儿子回到那里,当我们在一座农舍附近的某处营房安顿下来,开始过起我所了解的那种夏天时,我可以说从前什么样,这次在很大程度上也会是一个样——次日早晨,当我躺在床上,闻着睡房的气味,听到儿子悄悄溜出去沿湖岸泛舟时,我知道了这点。我开始久久有了种他就是我的错觉,于是,通过简单的换位,我就成了我父亲。那种感觉弥留不去,我们在那里的每时每刻,这种感觉总一再出现。那并非一种崭新的感觉,然而在此情形下,它变得非常强烈。我似乎以两个化身生活着。我会在做某样简单的动作时,比如拿起一个鱼饵盒或放下一把餐叉,要么在说什么话时,突然那不是我,而是我父亲在说那些话或做那个动作,令我心中悚然而惊。
头一天上午,我们就去钓了次鱼。我摸到了鱼饵罐里盖蚯蚓用的同样的湿苔藓,看到一只蜻蜒在离水面几英寸高盘旋时,降落于我的鱼竿梢上。正是这只蜻蜒的到来,让我确信一切都一如往夕,流转的岁月只是幻觉,岁月从不曾流转过。我们下锚垂钓时,同样的细浪轻轻拍打着划艇的艇帮。划艇也是同一条,同样是绿色的,肋板在同样位置有破损,艇内坐板下有同样的淡水残迹及碎物——死鱼蛉,小片苔藓,生锈不要的鱼钩,昨日钓鱼收获留下的干涸血迹。我们不出声地盯着鱼竿梢,看着来而复去的蜻蜒。我试探地把我的鱼竿梢缓缓浸入水中,让那只蜻蜒失去落脚点。它疾飞开两英尺远,悬停,然后又疾飞回来,再次憩息在鱼竿往上一点的地方。在这只和另一只蜻蜒的急转之间,岁月不曾流转——而另一只蜻蜒已成了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我看着儿子,他在不出声地看着他那只蜻蜒,握着他那根鱼竿的是我的手,是我的眼睛在看着。我感到眩晕,不知道自己手持的鱼竿是哪根。
我们钓到了两条鲈鱼,拖上来时,像鲭鱼一样跳得很欢。我们没用抄网,而是把两条鱼稳当当地拖在艇边,并且对准鱼头将其打昏。午饭前我们再去游泳时,这个湖跟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码头的水深标记浸到了同样位置,只有极其轻微的风在吹着。这仿佛是片完全被下了魔咒的海洋,你可以给这个湖几小时让它随心所欲,回来后会发现它纹丝未动,这是一方恒定而值得信赖的水啊。湖浅处,浸于水中的暗色枝枝杈杈样子光滑,而且有了些年头,一丛丛地顶着呈纹路状的净沙在水中起伏,蛤贝爬过的路痕也历历在目。一群鲦鱼游过,每条都有虽小却不与众混淆的影子,阳光下清晰可观,从而一身两形。有些别的宿营者在岸边游泳,有位拿着块肥皂,湖水则给人以稀薄、清澈和如若无物的感觉。往年也一直有这么一位拿肥皂的人,这位迷信用肥皂的人,那又是他。岁月从不曾流转过。
去农舍用餐要走过肥沃而多尘的田地,脚下的路只有两条道,中间那条不见了,就是有牲畜蹄印和一处处干裂粪便的那条。以前总有三条可供选择,现在减少到了两条,有一阵子,我万分怀念中间那条。但那条路经过一个网球场,它在阳光照耀下的样子让我放了心:底线那儿的带子已经松了下来,小径由于长着车前子和别的野草而变成了绿色,球网(六月挂,九月取)在干燥的中午松松地垂着,整个地方由于午间的热气、饥饿和空无一人而处于一片蒸腾之中。作为甜点的馅饼有两种可选,一种是蓝浆果馅,一种是苹果馅。侍者也是同样的乡村女孩,时光并未流逝,那只是如同帘幕低垂时产生的幻觉——那些侍者仍是十五岁,她们的头发刚洗过,那是惟一不同之处——她们看过电影,看到过头发干净的漂亮女孩子。
夏天,哦,夏天,难以改变的生活方式,永不退色的湖,不会消失的树林,长着香蕨木和刺柏的草场永远不变,无尽的夏日。这是背景,而湖畔生活是有意设计出来的,小屋住客选择了这种单纯而安静的设计:他们的小码头那里有旗杆,国旗在蓝天上的云朵衬托之下飘扬着;连接各营房的小路上树根裸露,还有通向户外厕所的小路,那里有石灰水喷壶;铺子的纪念品柜台上有桦树皮小划子模型,还有明信片,上面印的东西比实际模样要稍稍漂亮些。这里有一个在玩乐的美国家庭,想知道湾头那座营房的新来者是“平常的”还是“和气的”,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星期天开车想来农舍吃一顿,却因为鸡不够吃而被打发走了。
我一再想起所有这些时,对我来说,似乎那些个夏天无比珍贵,值得收藏,有过欢欣、安宁和益处。抵达(在八月初)本身就是件很不得了的事:在火车站凑上前来的农场马车,第一次闻到带着松树味的空气,第一眼看到满脸微笑的农场主,旅行箱的极具重要性和父亲对诸类事情至高无上的权威,十英里坐马车的感觉,到了最后一道绵延的小山顶上时第一眼看到湖——已有十一个月没见到这被视若珍宝的一方湖水了,其他宿营者在看到你时的喊叫,即将被打开的旅行箱,要从中取出大堆东西。(如今抵达不再那么令人兴奋,你开着汽车悄悄前来,把车停在邻近营房的一棵树下,取下行囊,五分钟内就全部完成,没有关于旅行箱畅快地大呼小叫一番。)
安宁、益处和欢欣。如今惟一不对劲的,是那个地方的声音,那是种不为人熟悉、听来紧张的尾挂马达声。它是个不和谐音符,有时能打破幻觉,并让岁月开始流转。从前那些夏天里,所有马达都装在舷内;距离稍远一些时,它们发出的声音是种镇静剂,是夏日睡眠的一种成份。那些是一缸或两缸发动机,打火方式有些是通断式,有些是跳跃火花式,但在湖上制造出的,都是种催人入眠的声音。一缸的马达噗噗突突,两缸的咕咕噜噜——那也是种安静的声音。可现在宿营者用的全是尾挂马达。白天,在炎热的上午,这些马达制造出一种不耐烦的、令人恼火的声音;夜晚,在黄昏,余晖映着湖面时,马达在耳边蚊虫般嗡嗡响着。我儿子喜欢开我们租来的装有尾挂马达的小艇,他的热切愿望,是学会用一只手随心所欲操纵它,他也很快就学会了让马达的气门稍微阻塞一下(但不是太过分)以及调整针阀。看着他,我想起可以怎样在那种有重飞轮的一缸马达上玩出名堂,还有要是你能在精神上跟它真正贴近,如何得心应手地操纵它。当时的汽艇上没装离合器,你可以通过在恰当的时候关掉马达,直舵滑到岸边。然而如果你掌握了决窍,有种办法可以让马达反转,就是关掉开关,然后在飞轮最后就要停下不转时再次启动,它就会反冲压缩并开始反向转动。在有很强顺风的情况下,一般的靠岸方法难以让速度足够慢下来,但如果哪个男孩觉得他对马达玩得完全纯熟,就会忍不住超时开动,然后在离码头还有几英尺时让它反转。这需要胆大心细,因为要是开动得早了二十分之一秒,就会在飞轮仍有足够转速让它能转过中点时加上劲,小艇就会前跃,像头斗牛般直扑码头。
我们在营地愉快地过了一周。鲈鱼咬钩咬得欢,太阳无休无止地照耀着,日复一日。我们在晚上会感到疲劳,炎热的一天过去后,我们躺在小小的睡房里,处于积聚的暑热中,外面吹送着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风,沼泽味从生锈的纱窗飘散进来。很快便能入睡,到了早晨,红松鼠会爬上房顶,敲敲打打地开始它快乐的日常工作。早晨躺在床上时,我总会想起一切——小汽艇有着长而圆的艇尾,就像乌班吉(注:非洲萨拉族妇女的别称。)的嘴唇,还有她在夜航时多么安静,当时大一些的男孩弹曼陀铃,女孩唱歌,我们蘸着糖吃油炸饼圈,在月光熠熠的夜里,水上演奏的音乐多么优美,还有当时心里惦记女孩的滋味如何。早餐后,我们会去铺子里,东西都在老地方——鲦鱼装在瓶子里,人工鱼饵和旋式鱼饵乱放在一起,被男孩营地的小孩翻拣着,还有无花果酱夹心饼干和比曼牌口香糖。外面,路面铺了沥青,铺子前停着小汽车;里面,一切都仍跟从前完全一样,只是多了些可口可乐,而没那么多莫克西汽水、根汁汽水、桦啤和沙斯汽水了。我们会一人拿瓶汽水出来,有时汽水会意外冲开瓶盖,撞痛我们的鼻子。我们悄悄勘查了溪流,在溪中木头上晒太阳的乌龟滑下水,一头扎到松软的水底;我们躺在镇码头上,用蚯蚓喂老实的鲈鱼。不管我们去哪里,我都会碰到难以辨明哪个是我的问题,是走在我身边的,还是穿着我的衣服走路的。
有天下午我们在湖畔时,来了一阵雷暴。那是老式情节剧的重现,很久以前,我曾怀着孩童的那种敬畏观看过。这种在美国某个湖上演出的惊心动魄之剧高潮出现在第二幕,在每一重要方面都不曾改变。这是个大场面,仍然是个大场面,我对前后经过如此熟悉。第一种感觉是压抑和热度,还有种营地周围的总体氛围,让人不愿离开太远。下午三时左右(总是同样的),天空奇怪地越来越暗,一切暂停下来,让生活接近停滞;然后随着从新的方向吹来一阵风,系泊着的小艇突然向另一方向摇摆,接着来了阵预兆性的隆隆声。然后是定音鼓,然后是军鼓,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之声,然后是照亮阴暗的喀嚓一道闪电,众神在狞笑着击打那些山丘。后来平静下来了,雨点沙沙,不断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天光、希望和精神全回来了,宿营者带着开心和解脱的心情冲出去在雨中游泳,他们欢快地喊叫着开他们怎样被淋透的玩笑,并让这个玩笑永恒,小孩儿也因为雨中沐浴的新鲜感而高兴地尖叫着,也开着关于被淋透的玩笑,是这种玩笑把一代代人连成了不可摧毁的链条。而那位被取笑的蹚水前来,手里撑着一把伞。
别人去游泳时,我儿子说他也要去,扯下了暴雨时一直挂在绳上的游泳裤并把它拧干。我无心去游,而是慵倦地看着他结实的小身子,精瘦,赤裸,看到在把那件小小的、浸透水的凉衣服扯上要害部位时,他轻轻皱了下眉。他扣紧那条因吸水而膨胀的腰带时,我的两腿间突然感到一股死亡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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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湖重游(Once more to the lake)
E.B.怀特 著
晓风、晓燕 译
肖毛 扫校
那年夏天,大约是1904年吧,父亲在缅因州的一个湖边租了一间木屋。他带着我们到那儿去过八月。我们个个都患了小猫传染的金钱癣,【不得不在臂腿间日日夜夜涂上庞氏①浸膏;父亲则和衣睡在小划子里;但是除了这一些,假期过得很愉快。自此之后,我们中无人不认为世上再没有比缅因州这个湖更好的去处了。】我们在那儿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总是八月一日去,接着待上一整月。【我这样一来,竟成了个水手了。夏季里有时候湖里也会兴风作浪,湖水冰凉,阵阵寒风从下午刮到黄昏,使我宁愿在林间能另有一处宁静的小湖。】几周前,这渴望搅得我不能自已。我于是买了两根锻木钓竿,一个旋转诱鱼器,打算故地重游,再访往日梦牵魂系的湖。
去时,我带着儿子。他不曾见过齐颌深的淡水;睡莲的大叶盖儿,他也只是隔着火车窗子望过。在去林湖的途中,我开始估摸着那湖如今的样儿,估摸着时间把这块无与伦比的地方糟蹋成了什么情形——那一个个小海湾,那一条条溪河,还有那一座座落日依偎的山峰,林中那一间间木屋以及屋后的一条条小道。【我缅想那条容易辨认的柏油路,我又缅想那些已显荒凉的其他景色。】也真怪,当你任思绪顺着一条条车迹回到往昔的那些地方,你对它们的记忆竟是如此真切。你想起了一桩事,那事儿马上又让你想起另一桩事。我想,最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里的,是那一个个清晨;彼时,湖水清凉,凝滞不动。我记得【木屋的卧室可以嗅到圆木的香味,这味道和从纱门透进来的树木的潮味混为一气。】隔板很薄,没有伸到屋顶。我总是最早起床,悄悄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溜到芬芳馥郁的野外。我登上小木船,挨着岸边,轻轻地向前划着。松树长长的影子挤在湖岸上。我不曾让桨擦着船沿,【唯恐打搅了湖上大教堂似的宁静】——那小心翼翼的情状,至今历历在目。
那湖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旷芜的湖。它坐落在一个耕种了的乡野上,虽然周围有蓊蓊郁郁的树林环抱着。一间间木屋点缀在它的四周。有的屋子是邻近庄户人家的。人们住在湖边,到上边的农庄就餐。我们家就是这样。然而,这湖虽不算旷芜,倒也相当大,无车马之喧,亦无人声之闹。【而且至少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些去处看来是无穷遥远和原始的。】
我记忆中的柏油路,如今已经伸到了岸边,足有半英里呢。但是,当我带儿子回到那儿,在农庄附近的一间木屋里住了下来,沐浴着我熟悉的温馨的夏潮时,【我还能说它与旧日了无差异】——第一个清晨,躺在床上,闻着卧室特有的木头味儿,听到儿子蹑手蹑脚溜出屋子,沿岸划着小舟渐渐远去后,我开始产生了一种幻觉:儿子就是我,而我,自然也就成了我的父亲。我们在那儿逗留的那些天里,这种感觉时时袭上心头,怎么也挥拂不去。
当然,这种幻觉以往并非从来都不曾有过,但在【这种场景里,】它是那么强烈。【我好似生活在两个并存的世界里。】我也许正做着某种极平凡的活儿,正拾起一只鱼饵盒,【或是放下一只餐叉,】或是正说着什么。倏然间,我感觉到是我的父亲,而不是我,在说着什么,在做着什么。那是一种令人悚然的感觉。
第二天上午,我们去钓鱼。我抚摸着鱼饵罐里的青苔,感觉依旧是一样的湿润。我注视着蜻蜓在水面上低低地盘旋,落到钓竿捎上,亮闪闪的。【蜻蜓的到来使我毫不犹豫的相信:】一切就像从前,岁月不过是一段虚幻的蜃景,根本就不曾有过。我们把船泊在湖上垂钓。拍打着船舷的还是那轻波细浪。船还是那条船,碧绿的颜色依旧,破裂的船肋依旧。舱底上残留着的依旧是那样一些淡水遗物:【死掉的翅虫蛹,】一丛丛的枯苔,锈蚀了的废鱼钩,头一天溅洒的鱼血。我们久久凝视着钓竿末梢,凝视着飞来飞去的蜻蜓。我把钓竿放低,让竿梢伸到水里,漫不经意但小心谨慎地把蜻蜓赶下竿梢。蜻蜓急忙飞开两英尺,然后重又回落到钓竿的梢端。【今日戏水的蜻蜓与昨日的并无年限的区别——只不过两者之一仅是回忆而已。我看着我的孩子,他正默默地注视着蜻蜓,而这就如我的手替他拿着钓竿,我的眼睛在注视一样。我不禁目眩起来,】分不清自己握着的是哪根钓竿的末端。
我们钓到了两条欧洲鲈鱼,轻捷地拽着它们,像是拽鲭鱼似的,接着连抄网都没用就稳稳实实地把它们拖进了舱里。把它们敲昏以后,我们跟着就往回赶,想在午饭前游一会泳。这时,湖上的光景与我们上一次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靠船的码头与这里隔着的还是那么些个小岛。水面上依旧只有微风徐徐轻拂。这湖水仿佛是一片全然被魔法镇住了的汪洋。你要是离开它,由着它去,若干小时以后你再回来,它依然是水波不兴,还是那一泓永恒的可靠的静水。浅水处,黑魆魆的树干和枝梢堆积在湖底透明的沙石上,浸在水里,纹丝不动。蛤贝爬过的轨迹清晰可见。成群的小鲦鱼悠悠游过,每一条都投下纤细的瘦影,形影相随,在阳光照映下,亮晃晃的,那么耀眼。一些度假者正沿着岸边游着,【其中一人拿着一块肥皂,水便显得模糊和非现实的了。多少年来,总有这样的人拿着一块肥皂,这个有洁癖的人,现在就在眼前。】今昔之间没有悠悠的岁月之隔。
我们踏着一条双道公路,穿过灰蒙蒙、丰饶的田野,到农庄去就餐。公路原来有三道,你可以任意择一而行。如今只剩下两条道由你挑选。中间的那一道不见了,那是一条布满牛脚印和干粪块的土路。【有一刹那我深深怀念这可供选择的中间道。】我们正走着的这条路从网球场边经过。它静卧在阳光下,弥散着某种令人心安神定的氛围。网底边的绳子松了,球场两边的空地上长满了车前草和别的什么名儿的杂草,看上去一派葱绿。球网(六月份装上,九月份取下)在燥热的正午没精打彩地垂着。整个地方被正午蒸腾的热浪、饥饿和空荡占据着。不吃甜食的人,可以馅饼代之:乌饭村果馅饼和苹果馅饼。女招待仍旧是乡村姑娘,还是年方十五,仿佛时光不曾流逝,只有宛若落下的帷幕似的时光消逝的幻念。姑娘们的【秀发刚洗过,这是唯一的不同之处——她们一定看过电影,见过一头秀发的漂亮女郎。】
【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痕难以磨灭。】那永不衰颓的湖,那坚不可摧的树林,那生长着香蕨木和松柏的牧场,永远永远,岁岁依旧。夏天无边无际,没有穷尽。湖四周的生活正是在这样的底色上织出的锦缎。也正是衬托着这样的背景,度假人编织着他们圣洁而闲适的生活;小小的码头的旗杆上,美国国旗在蔚蓝的天幕下迎风飘荡,映衬着朵朵白云。千回百转的小径绕过盘根错节的树根,从一栋小屋伸向又一栋小屋,最后折回到户外厕所和放置喷洒用的石灰水罐子的地方。百货店的纪念品柜台上,摆放着白桦树雕成的微形小船;明信片上的景物看上去比它们本来的样子显得稍许好看些。闲暇中的这个美国家庭,逃避了闹市的暑热,到了这儿,弄不清小【湖湾那头的新来者是“一般人”呢还是“有教养的人”,】也拿不准星期天驱车来农庄吃饭的那些人因鸡不够分享而被拒之门外的传说是否真切。
我一个劲儿地回忆着这往昔的一切。那些岁月,那些夏日,对于我是无限的珍贵,值得永远珍藏心底。那是充满欢乐、宁静和美好的时光。八月初的到达本身就是桩了不得的事儿。农场的马车在火车站刚停下,你就闻到了空气中厚重的松树味儿;你第一次瞥见了笑容满面的庄稼人。车上的行李箱是那么重要,是少不得的。父亲在所有这些事儿上有着绝对的权威。马车在你身底下颠颠晃晃十几英里的感受,是多么令人激动!在最后一座长长的山脊上,你一眼望见了离别十一个月的湖,望见了你梦牵魂绕的那泓湖水。别的度假人见到你时,在欢呼,在雀跃;行李箱等着卸下——车子要释去丰厚的重负。(如今,到达不再那么激动人心,你开着车来到屋前,把车子停在附近的一棵树下,拿出几个行李袋,不到五分钟,一切就完事了。不再有喧嚣笑闹,不再有对行李箱发出的赞叹之声。)
宁静,美好,欢乐。如今,唯一不对劲儿的就是这地方的声响:艇外推进器那陌生的、令人紧张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刺耳,每每砸碎你的幻念,让你感觉到岁月的流逝。往昔的那些夏天,所有游艇的推进器都装在艇内。它们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行驶着。那声响不啻是一支催眠曲,融进夏日的睡梦之中。游艇发动机不论是单缸,还是双缸;不论是通断开关启动,还是跳搭接触点火,从湖上传来的声音总是那么催人入梦。单缸机啪啪地响着,双缸咕噜咕噜地哼着,那声响都是深沉的。可如今,所有度假人用的都是推进器装在艇外的游艇。白天,炎热的上午,这些游艇的声音急促而令人恼怒;晚上,静谧的晚上,游艇的尾灯点亮了湖水,那声音蚊虫似地在耳际嗡来嗡去。我儿子倒偏爱我们租来的那种新式游艇。他最大的心愿,是要掌握单手操纵的本领,很想精通此道。很快,他便学会了把油门堵起来一忽儿的鬼窍门,学会了针阀调节油门的方法。看着他,我就想起了自己捣弄那台有着笨重飞轮的老式单缸机的情形……那年月,汽艇上没有离合器,靠岸时,你得瞅准时机关闭发动机油门,光凭着舵荡向岸边。要是你学到了那个窍门,还有一种倒船靠岸的法儿。你先关掉油门,就在飞轮转完最后一圈,就要停下来的当儿,再松开油门,飞轮就会被气压顶回来,开始反转。顺风靠码头,用通常的法子,很难把船速减低得恰到好处。要是哪个小伙子觉得自己能娴熟地操纵汽艇,他就会让它朝码头多进几步,然后后退几英尺。这需要果断和胆识,你要是提早二十分之一秒放开了油门,那时飞轮还有足够的力量转过中线,你就迫使飞轮继续顺转,汽艇就会像疯牛一般撞向码头。
我们在湖边度过了愉快的一周。鲈鱼很爱咬钩。太阳日复一日地照耀着。晚上,疲惫的我们躺在小小的卧室里,沐浴着漫长而炎热的白昼积聚起的暑热。屋外,轻风徐拂,几乎见不着枝叶晃动。湿地的气味通过朽蚀的墙板袅袅飘来,催人入梦。红色的松鼠一大早就跳上了屋顶,奏响了自己一天生活的序曲。这样的清晨,我总爱躺在床上,回想一桩桩一件件往事——那艘尾部又长又圆宛若乌班吉的嘴唇②的小汽艇,在水上默默地行驶着,月光洒满了船帆。小伙子弹起了曼陀铃,姑娘们唱着歌儿,歌声与琴声在夜色皎皎的湖上飘荡,那么甜美。我们一边吃着蘸了糖的坚果,一边想着姑娘们。那是什么样的感受!早饭后,我们去逛商店,所有的东西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上——小鲦鱼仍在瓶子里,瓶盖和塞子被少年营地的小家伙们不知搬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无花果做成的糖条儿和比曼口香糖不曾有人动过。店外,公路上铺满了柏油,汽车就停在店前。店内,一切依旧,只是摆了更多的可口可乐,而莫克西和菝葜汽水这样一些软饮料,不如先前那么丰裕了。我们每人喝了一瓶汽水,走出商店,汽水味时而呛回鼻腔,火辣辣的,令人难受。我们静静地沿着小溪河搜寻着,甲鱼从溪边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木头上滑下去,钻进了松软的河底。我们仰卧在小镇的码头边,把蠕虫喂给娴静的鲈鱼。【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分辨不清当家作主的我,和与我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我们在湖畔逗留的某个下午,突然风暴大作。这仿佛是我在很久以前怀着幼稚的敬畏之情观看过的一场古老情节剧的重演,高潮还是在第二幕,与以前没多大的变化,依旧是雷电在一个美国的湖面上狂撕乱劈。这曾经是最壮观的场面,如今依然是最壮观的。风暴的前前后后与从前是那么相似。从最初感受到的酷热、躁闷与压抑,到营地周围弥漫着的令谁都不想走远的气氛,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下午将近一半(总是在这个时候),奇怪的阴暗渐渐涂满了天空,【一切都凝住不动,生命好象夹在一卷布里,接着从另一处来了一阵风,】系泊的船只掉转了头,接着,报警似的雷声从天际隆隆滚来,跟着是铜鼓,跟着是响弦,跟着是低音鼓,是沙钹。未了,电光撕扯着黑黝黝的天幕,【诸神们在山间咧嘴而笑,舔着他们的腮帮子。之后是一片安静,过后,雨丝打在平静的湖面上沙沙作声。】啊,回来了,光明,希望,兴致。度假人纷纷跑出屋子,到雨里去畅游……雨中沐浴的全新感受令孩子们痛快得欢叫起来,有关被雨水浸透的谈笑,仿佛一条坚不可摧的铁链,连系着几代人。那位手持雨伞镗进浅水的不正是本剧的喜剧主角么?
别人去游泳的时候,我儿子也要去。他从晾衣绳上拽下被刚才的一场雨浇得湿淋淋的裤权。我心里没有一丝想去的念头,只是无精打彩地看着他,注视着他结实、瘦小、赤裸着的身躯。他在穿那湿漉漉、凉冰冰的短裤时,身子微微缩了一下。当他扣上松紧带的扣子,我的腹股沟猛然感到了死亡的寒冷。
① 庞氏:原是一种面霜的商标名。
② 乌班吉的嘴唇:中非共和国乌班吉河流域沙拉族(非洲黑人部落)的女性成员,爱在突出的嘴唇上挂着木碟之类的饰物。
肖毛注:【】里的文字选自冯亦代先生的译文《再到湖上》,对晓风晓燕的译文我也稍作过改动,恕不详述。这篇译文原载于1992年第1期《译林》杂志。
http://5352919.blog.hexun.com/10099582_d.html
1.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痕难以磨灭,那永远不会失去光泽的湖,那不能摧毁的树林,牧场上永远永远散发着香蕨木和红松的芬芳,夏天是没有终了的;
2.夏天,哦,夏天,难以改变的生活方式,永不退色的湖,不会消失的树林,长着香蕨木和刺柏的草场永远不变,无尽的夏日。
3.【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痕难以磨灭。】那永不衰颓的湖,那坚不可摧的树林,那生长着香蕨木和松柏的牧场,永远永远,岁岁依旧。夏天无边无际,没有穷尽。
就这一段来讲,1,2种译文较好
但是我看到的版本的最后一句是
"...夏日没有尽头"
再到湖上,冯亦代译
--最近偶然发现,刊登在《世界文学》1986年第4期。。。
“夏天,啊夏天”一段,冯亦代的译文更为优美诗意。
而“月光皎洁,音乐飘荡在水面上,多么美好,此刻,想想女孩子,又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仅就这一句而言,还是更喜欢贾辉丰的版本,读起来颇感自然、隽永、舒畅。
怎么觉得冯的版本,语感好太多了。
悠
贾的更自然。冯用了太多四字成语,而且用到了怀特本人不以为然的“关于”二字。
但有些句子冯译的比贾更准确些。
我也喜欢贾的版本
好辛苦...不是楼主自己一字一字打出来的吧?
可以推薦嗎?
可以啊
我自己译了一下:夏天,哦,夏天,无法忘却,湖水清波碧漾,森林亘古长青,山坡青草丰茂,夏天永不死。
被指与原文平实的文风不符.....
朋友译的:夏兮夏兮,华章不暮。明湖淼淼,乔木橚橚。野有蕨桧,维夏永驻。
所以说,翻译真是矛盾,忠于原文的词句文风的译文表现力被限制了,毕竟读译作的人很多是第一次读该作品甚至该作者,很难让读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要照顾中文的自然感就必然只能大概地达其意,失掉了原作者的文字韵味
我沒怎麼讀過white的其它作品 不知道爲什麽 初讀once more to the lake的時候 覺得平靜之下藏著很深的哀傷
個人感覺 怕是不太準確 但總覺得有種強抑其哀的悲涼
各有各的意境和美好。
孙理解得准确,贾的语感最好
单纯看笔法和对作者的理解,冯还不太够格去译怀特,差不多就是个读者文摘的水平吧。孙、贾各有千秋。
无意中搜索到了Once More to the Lake的几种译文,很高兴还有老翻译家冯亦代的作品。可惜读了第一段就读不下去了,怎么全是错误啊。几乎没有一句话是正确理解的。孙仲旭的理解能力好多了,但也有误,那个and my father rolled over in a canoe with all his clothes on; 这句话几个人都是抄来抄去的,其实全都错了。是说小船翻了,穿着全身衣服落入水中。当然,我的中文功底不佳,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但最起码译文要忠实准确才好。
顺便求一下贾辉丰的译文。谁能贴一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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