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禁酒店32年后,一位绅士的绝命大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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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6月21日,亚历山大·伊里奇·罗斯托夫伯爵,作为应该被剿灭的沙俄时前贵族,被苏俄政府判决终身监禁在克里姆林宫对面的大都会酒店。
这段情节,就是小说《莫斯科绅士》的开场一幕。
在长达32年的漫长时光中,这位曾经拥有宽敞庄园和广阔土地的贵族,生活范围止于酒店大门,留给他栖身的,只有一间狭窄拥挤的阁楼。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罗斯托夫伯爵始终保持绅士风度,以阅读和乐观来捍卫精神世界的自由。
在来往酒店的各色人等中,他与一些人结下奇特的友谊,与另一些人斗智斗勇,还多了一个毫无血缘的“女儿”,并与一个女人建立了患难与共的珍贵爱情。直到32年后,他策划了一个令人拍案叫绝的胜利大逃亡。
昨日的世界
本书的作者埃默·托尔斯,似乎对“昨日的世界”情有独钟。去年我读过他的处女作《上流法则》,是以1938年的纽约为背景。这本《莫斯科绅士》,则把故事舞台放到1922年的莫斯科。
埃默·托尔斯是美国人,他能写大萧条后的纽约,这不出奇。然而,当背景是沙皇倒台、革命党崛起的风云骤变的莫斯科,他一个美国人,还是否得心应手?
带着这样的怀疑,我翻开了这本书。事实证明,小说里随处可见大量的俄国元素,充满当地气息的饮食、风俗和文学,都让我几乎忘记作者并非俄裔。
可以看出,作者对托尔斯泰极为偏爱。主角的姓氏“罗斯托夫”,就是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的主要家族姓氏。而我们的男主角亚历山大·伊里奇·罗斯托夫,也受作者“影响”,至爱《战争与和平》以及《安娜·卡列尼娜》。
例如,罗斯托夫把大都会酒店的独眼猫,取名叫“库图佐夫”,这是《战争与和平》中击退拿破仑入侵的独眼俄国统帅;又如,罗斯托夫愉快地回忆起多年前和妹妹坐着雪橇,在圣诞前夜的风雪中拜访邻居,简直与《战争与和平》中罗斯托夫兄妹的情节如出一辙。
当罗斯托夫在狭窄阁楼里,别出心裁地造出一间从衣柜里出入的隐秘书房,他坐下来心满意足地翻开第一本书,上面写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句话,正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
在这些充满俄国风味的细节中,我们不难看出,罗斯托夫伯爵在这样困苦环境里,能够自得其乐,努力保持精神生活的品质。而他之所以能撑过32年软禁生涯,还没有发疯或者自杀,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遇到的人。
一个女人、两个女孩和“三巨头”
罗斯托夫伯爵恐怕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床伴。
在大都会酒店的豪华套房中,女演员安娜转过漂亮的裸背,表明这段露水情缘到此为止,现在他可以走了。即便在这样的尴尬和狼狈中,罗斯托夫也没有忘记绅士风度,捡起她刚才扔在地上的衬衣,为她挂在衣架上免得起皱。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样一个无心之举,引发了一段长达数十年的奇妙恋情。
有趣的是,罗斯托夫在大都会酒店里,交到的第一个好友,居然是9岁的小女孩尼娜,她以孩子特有的丰富想象力,给罗斯托夫带来了少有的快乐时光。然而,多年后等她再次来到大都会酒店时,她已经是一个6岁孩子的母亲,即将跟随丈夫前往流放地,请求他暂时照顾她的女儿索菲娅。
罗斯托夫收养了这个没有血缘的女孩,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发自内心地疼爱她,将她抚养长大;同时,索菲娅也成了他的软肋,一旦失去他的庇护,这个流放犯的女儿前途可想而知。正是这个强大的精神支柱,让他不敢死、不敢疯、也不敢逃。
除了女儿索菲娅,罗斯托夫还与酒店大厨和主管结为死党,他自己也成为领班,与派来监视他的经理“主教”斗智斗勇。“三巨头”还费劲心机搞来几十种难得的原料,就为了做一份最正宗的法式海产什烩,化愁苦为食欲,用美食向自由致敬。
正是这样美好动人的爱情、亲情与友情,支撑了罗斯托夫度过封闭孤寂的软禁生涯。
因言获罪:变革与毁灭
当我们跟随罗斯托夫伯爵的视角,审视20世纪初的莫斯科,在这个风云骤变的大变革时代,沙皇的俄国与布尔什维克的苏联更迭,新与旧激烈碰撞中,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他的怅然若失。
在罗斯托夫看来,无论谁掌权,吃卡门贝尔乳酪时应该喝霞多丽酒,山羊奶酪的最佳拍档则是白索维农酒,拉脱维亚炖菜还是应该配穆库扎尼酒,尤其是经济拮据的小伙子请心上人吃饭,这样实惠又优雅的推荐,是每个侍者都应该具备的基本品味和素质。
但罗斯托夫想错了,因为他的多嘴,得罪了派来监视他的眼目“主教”。作为报复,“主教”把酒店里所有葡萄酒的标签都撕掉,并且规定从今往后只供应两种酒:“红的”和“白的”,价格也完全一样。
这种粗暴俗气的反击,竟然真的重创了罗斯托夫。面对十多万瓶没有标签的酒,他几乎找不到他想要的教皇新堡酒,因为按照罗斯托夫家族的传统,他要在妹妹去世十周年这天,用这种特定的酒怀念逝者。
这件事让罗斯托夫深切地意识到,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已经被取代了,也让他第一次想到了自杀。
罗斯托夫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他的大学好友米什卡,在编辑契诃夫文集时,违背当局的意思,不肯删掉契诃夫信中那句“从未出过国的人不会知道面包可以好吃到什么程度。”当局认为,契诃夫夸赞柏林的面包,是长对手志气,灭自己威风。
对于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米什卡坚守一个编辑的底线,不肯删改。结果就是他以“反革命罪”,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苦寒之地,后来客死异乡。罗斯托夫收到他的遗作,名字就叫《面包和盐》,米什卡摘录了所有著作中关于“面包”的句子,当然也包括契诃夫那封信,他期望再也不要有人因为“面包”获罪。
在越发严酷的大环境下,罗斯托夫必须开始筹划逃亡,他是如何早早埋下千丝万缕的伏线,如何确保女儿索菲娅的安全,又如何利用诡计骗过当局的追捕,逃到一个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的地方,我就不剧透了,还是留给大家亲自参与这个莫斯科绅士的大冒险吧。
仰望旧日的星辰
事实上,这本《莫斯科绅士》,你可以当做《肖申克的救赎》式的故事来看,以不灭的自由向往,对强权的禁锢宣战;也可以当做《卡萨布兰卡》式的故事来看,充满浪漫与冒险,由政治与感情交织的传奇。
不过,我在看这本书的时候,时常想起茨威格的自传《昨日的世界》。一个是小说,一个是自传,乍看之下没有可比性,然而,罗斯托夫和茨威格一样,都是旧日星辰的仰望者。
在《莫斯科绅士》中,罗斯托夫无比怀念十月革命前的俄国,对布尔什维克政权下的苏联深感失望;而在《昨日的世界》中,茨威格深切向往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欧洲,对纳粹铁蹄践踏下的世界满怀悲愤。
在新与旧的交替中,罗斯托夫和茨威格都对旧日的星辰念念不忘。
然而事实上,沙皇俄国的文化审查并不比苏联政权宽松,就以托尔斯泰来说,他虽然贵为伯爵,他的宅邸仍然会遭到沙皇秘密警察搜查,他的著作也会遭到封禁。至于茨威格心心念念的一战前的欧洲,也是战乱频发,并非人人安居乐业的天堂。
在我看来,这样的反差和矛盾,表明罗斯托夫和茨威格们所怀念的旧世界,更趋向于一种精神意义上的追索,而非现实意义上的回溯。无论是罗斯托夫的沙皇俄国,还是茨威格的一战前欧洲,都有过他们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时代,他们将其视为一片超越现实的精神乐土。
我不由得想象,假如罗斯托夫伯爵在他狭窄简陋的阁楼书房,读到茨威格的这段话:
“我们今天在惊恐的深渊中灵魂迷惘,残破不全地半似盲人地四下摸索,即使在这惊恐万状的深渊之中,我也会一而再地抬头仰望那些旧日的星辰。”
那么,伯爵一定会为这位仰望旧日星辰的同伴,遥敬一杯教皇新堡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