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夏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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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的主角都是美,美如《春雪》里的松枝清显,美如《天人五衰》的安永透。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畏惧,他笔下的美都伴随着叛逆和罪恶,不带着忧愁、或者死亡、或者孤绝就不能成其美。一如夏天,繁盛却也透露着死亡的气息。
“他不仅承认平静之美,也承认大胆之美,将画家的狂傲和不幸包裹于优柔的麻木的视线里” 《仲夏之死-显贵》
“你要是忽地跑过去撞他,就会觉得不知不觉间好像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一样,真的。” 《仲夏之死-葡萄面包》
“少女穿着好几件华丽的抽纱裙子,光裸的足尖套着银色的舞鞋,持续放射着危险的美丽的光亮。”《仲夏之死-马戏团》
“两个年轻的美人一旦靠近,那自然飘溢而来的明显的无耻的甘美,以及那种旁若无人、连鬼神都不感到畏惧的过剩的优雅,甚至连白瓷花瓶也给迷住了。”《仲夏之死-春子》
《仲夏之死》有十一个故事,第七个故事为仲夏之死。住在海边的少妇朝子不小心失去了三个幼子中的两个,虽然不是她的直接过错,她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陷入迷惘。
去年也有一部关于丧子之痛的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男主角也是因为过失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从此便如行尸走肉一般。片中有个片段是男主和自己的妻子在多年后相遇,妻子已经另嫁他人,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她歇斯底里,道歉、示爱,男主却“无动于衷”,绝不肯走出自己一步。
我当时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孩子死后,夫妻俩就没办法在一起了。心里觉得,有了如此难过之事,二人该是互相扶持才对。但是看《仲夏之死》里关于夫妻俩在这种悲剧发生之后细腻的生活细节描写,好像能感觉到一点了。
在《被背叛的遗嘱》里,米兰·昆德拉在探讨“个体”的概念时,提到一个词——往昔之井。准确说,这个概念来自托马斯·曼。他认为:“远古的习惯,变成了神话的原型,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延续,获得一种巨大的引诱力,从‘往昔之井’诱惑着我们。”托马斯·曼说:“我们将面对一种我们称之为模仿或者继承的现象,亦即一种生活概念,它认为每个人的使命就在于让某些已有的形式、某些由前辈人建立的神话模式复活,并使他们得以再生。”
引用另外一本无关的书,其实我是想说,我理解的朝子这种悲痛后的不可调和是因为人们不常经历这种悲痛,她没有一个合适的情绪可以调用,于是不知所措。《海边的曼彻斯特》里的LEE也是一样,他用“绝不和解”来面对,只要能持续地感受到悲痛,他就能获得平静。
朝子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样的应对是稳妥的。不原谅自己好像做不到,内心的趋利让她更多地愿意去责怪一切自身以外的东西。但是原谅也不对,身为一个母亲,沉浸在自责和沉痛之中好像才是道德。哪怕她甚至都不太能记清自己孩子的遗容。
夫妻俩悲伤的气氛互相融合又互相战斗。哪一方先表示出不悲伤都是输,哪一方表现得过于悲伤也是输。势均力敌之中,活着是一种逼迫的痛苦。
他们每天都在试图理解自己的情绪,同时也在观察对方。稍微有了不同步,就会心生质疑与怨恨。明明这种时候,悲伤应该是最大的情绪,但是事实好像不是。活着的人,他们要面对自我、面对生活,面对彼此。自我意识会很快掩盖住原生的感情,此时,一切情感都不是纯粹的,它源自一种选择。
“胜看看身旁的妻子。 朝子凝望着海面,她的头发随海风飘扬,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不见一点畏缩的影子。她的眼睛湿润了,神情凛然。她禁闭双唇,怀里簇拥若头戴草帽的一岁的桃子。 胜曾经多次见到过妻子这样的侧影。打从那桩事故以来,妻子时常显露看一副安然的表情。这是等待的表情。是期盼着什么的表情。 “你现在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呢? ” 胜打算用轻松的语气问她。然而,这话没有说出口。转眼之间,胜觉得即便不问她.也能明白...”
书的最后一个故事是《雨中的喷泉》,是个让人忍俊不禁的故事。有点像三岛给你讲了一万个难过的故事以后,突然歪歪头说:开玩笑啦。你不知道是该继续难过,还是配合着他尬笑。
少年一直想做一件事,那就是“帅气”地对一个女孩子说一句分手。
仅仅为了这个,少年爱少女,也许是佯装爱的样子。仅仅为了这个,他才拼命地解释。仅仅为了这个,他才死乞白赖地抓住一起就寝的机会。仅仅为了这个,他们才一起就寝……那么,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以前他就盼望自己有朝一日哪怕一次也好拥有充分的资格。如同国王发布告示,亲口说出“分手吧”这句话来。
仅说了这一句。这似乎是用自己的力量就能震裂青空的一句话。尽管他深知这种事不可能实现,半带灰心,可是这句话总是热烈地系在“有朝一日”的梦想上,活像脱弓之箭直线朝向靶子和翱翔天空的、世上最英雄最光辉的话。这句只有人上人、男子汉中的男子汉才被允许说出口的密符般的话,就是:
“分手吧!”
他完成了这件大事,他对面的少女正在哭哭啼啼。可能有种“完成任务”之后的空虚感,看着雨中哭哭啼啼的少女,他突然有了新的趣味:着这眼泪虽多,但定是敌不过喷泉。在雨中,喷泉还能一如既往喷出来吗?
他奔跑着去想去证实这个物理玩笑,少女也一路哭哭啼啼地跟过去。三岛在这里用了“不省人事”来形容少女的哭,我突然想起那些用“哭”来表达一切的婴孩。他们无来由地就会大哭,没有人给反应,他们就不知疲倦的一直哭一直哭,也是“不省人事”,直到你给出他们想要的反应。任性又可爱(这里的可爱绝对不是一个褒义词)。
他们来到了喷泉公园。喷泉工作得很漂亮。少年很震惊,他觉得这很“了不起”,随后又在脑海里抹去这一自己生出的印象,给了重复工作的喷泉一个“差评”,不过如此啊。
丰富的内心活动之后又是一阵空虚。
少年茫然地迈开了步子。
“上哪儿去呀?”这回是少女探问道。她依然紧握住伞把不放,移动着登着白色长筒靴的脚步。
“什么上哪儿,这就随我的便罗。我刚才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
“说了什么?”少女问。
少年毛骨悚然地望了望少女的脸,但是濡湿了的这张脸上,即使还留下雨水冲掉了的痕迹以及红润的眼睛里的泪水的痕迹,声音也不再颤抖了。
“什么,可不是吗?我刚才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我说分手吧!”
这时,少年从在雨中移动的少女的侧脸的阴影,看到了草坪上一处处的仿佛拘泥于小东西似地开放着的洋红杜鹃花。
“啊?!你这样说了吗?我可没有听见呀!”少女用普通的声调说。
少年受到了冲击,险些倒了下去,他勉勉强强走了两三步。这时争辩的念头好容易才浮现出来,他结结巴巴地说:
“可不是吗?……那么,你干什么要哭呢?不是挺滑稽吗?”
少女良久没有回答。那只淋湿了的小手依然紧握住伞把。
“不知怎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没什么原因呀!”
少年恼怒了,他真想喊叫一声,可立即变成一个大喷嚏。他想:这样下去,一定会感冒的。
(被将军的少年......)
这一段真的是看得我笑死。心里想,啊,果然是少年和少女啊。这两个人就像罹患“注意力集中缺乏症”的晚期患者,没办法在同一种情绪里停留太久。所以,也许身体还在上一个反应里,感情已经不知所踪。这样的话,不会太有意思了吗哈哈哈哈。
三岛可能惧怕“深情”,他为一切深情开玩笑。
《春雪》里的松枝清显就被他的玩笑折磨得死去活来;《天人五衰》的安永透更是把玩笑升级,他像一个无法出离的出离者,玩弄着所有人。
世人所要求于年轻人的,不过是扮演一个憨厚老实、容易受骗的聆听着的角色。仅此而已。随时都要记住:能使对方畅所欲呀,你就取得了胜利。
你一方面要以最优秀的成绩毕业于学校,另一方面要像兜满了风的美丽的帆一样,培育起使人放心的愚蠢的美德。
他只消一边在这遥远孤绝的地方抽烟,一边想象港口那热闹景象即可。
——《天人五衰》
三岛在《仲夏之死》里也开了不少玩笑。《离宫的松树》里,十几岁的少女是小保姆,她的任务就是背着老板的孩子,孩子背着孩子。背上的那一坨肉呼呼的东西,对她来说,可能并不是一个生命,只是一个任务。只有偶尔那婴孩哭闹或者踢打她的背,她才会意识到那孩子的存在。
少女在海边遇到心上人,一个已婚的、却没办法与自己的妻子生孩子的忧郁男子。少女便把孩子留下了,像留下一个橙子或者苹果。她没有任何感觉,唯一有的,可能就是背上轻松了一些。
《猜字谜》是诱惑的玩笑,不论是在角落娓娓道来自己故事的男主人公,还是男主人公口中那个神秘的女人。生活的平铺直叙被他自身的平庸拒绝,既然生得一副好皮相,自要有些激荡才对得住这皮相。
故事的开头,男人的妻子即将为他生下一个孩子。故事的结尾,男人有了现在的妻子,即将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只要有机会,男人定会再次开启另一段故事。
《马戏团》也像个玩笑,但是是一个带着美和梦幻的玩笑。马戏团团长享受这里的美,也看不上这里的美。少男少女死在他们设计的意外里,丑恶却都夹杂着无法被忽视的美。团长造出一个梦幻,又亲眼旁观自己的人去破坏这个梦幻。
香烟的烟雾和人体的体温,使得场内弥漫着金色的雾霭。数千名现众庄严地看着舞台。所有这一切的上面,是污秽而黑暗的广大空间,那里是马戏团演员们的宇宙,他们在这个空间的任何地方,都能立即用自己的身了架起一座光明灿烂的星座。从天幕吹来的风,使这个空间时而飘飘扬扬,膨胀地游动着,黑洞洞的。用银纸和五彩洋铁片装扮的男女犹如深海鱼,时时从高处来到这个空间。这时候,从深海模糊一片的集群里,总会腾起一阵衷耳欲聋的欢呼声。 在这个高旷的场所,奇妙的节度和礼让演绎着一个个奇迹。衣着半裸的男人和女人,一瞬之间如神仙一样美丽地拼合在一起,之后,一个黑暗而长大的秋千架,怠惰地运送着高渺而沉滞的时间,不停地摇荡——直到永远。 透过天幕最高处的破洞,应该能窥见大海,却没有人看过。虽然无人见过,然而月夜里,海的表面像青花鱼一般闪耀着蓝色的光芒。月光时时由破洞漏泄下来。礼拜日夜晚演出之际,高高飞来的女儿那裹在针织毛衣里的胸脯,也透着白皙的光亮。 乐队突然奏出高亢的军号。 眼下,少男少女走上舞台。 少女穿着好几件华丽的抽衫裙子,光裸的足尖套着银色的舞鞋,持续放射着危险的美丽的光亮。少年一声王子打扮,披着一件嵌满星星形状小镜子的紫色天鹅绒斗篷。甲胄般银丝织成的轻装,胸前显露出绯红色百合花的图案。 两人手拉手跑出来,以无言的姿态向观众优雅地行了礼。 观众疯狂地大声喊叫,喝彩。团长发现观众们的眼睛被人特有的温馨的热泪濡湿了。
气质稍有不同的故事,可能是《翅膀》和《香烟》。《翅膀》里,少男少女都坚信对方的身上长着翅膀,小心翼翼又不敢去确认。因为对方是那么美好。《香烟》里的“我”因着夹带着暧昧不明的情感的抽烟体验,而对香烟有了别样的认知。
我现在有种理解,即作品是谎言。铺陈华丽与美的作家,心里可能隐藏着愤怒与肮脏;而看起来把一切都当做玩笑的人,其实是对很多东西都有着向往和敬畏的。
三岛的书我并不看得很深、很多,但是看过的每一本都很喜欢。我记忆里最初的一本是《午后曳航》,那时候对三岛这个人还没有太多概念,只知道:哦,这是本日本的小说。
我记得那是个夏日周末的午后,学校的图书馆没有开空调。我和同学坐在靠窗的地方,我们的桌上全是法语书,恨不得开口只会说法语。我在看小说,日本的小说。看得半梦半醒的时候,仿佛眼前的窗户外面就是书里的海。
文洁若翻译了丰饶之海中的两本,另外两本,据说是因为她不喜欢,所以没有翻译,她不喜欢三岛书中弥漫的死亡气息。但是她翻译的那两本,确是真的好。
我买了知日的三岛特刊放在床上,一直没有翻开。我想,等到冬天再翻开来的话,也定能感受到浓烈的死与爱,像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