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爱,人气作家教给我们的N件小事
1
我是跟着母亲姓的。在成长的过程中,这逐渐成为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当身边所有同伴都随父姓的时候,我是与众不同的存在,仿佛具有了某种别样的稀奇。
我有一个寻常的名字。母亲曾说,这是当初改了跟她姓时随意起的名儿,那时也普遍时兴那么叫,以后我可以再改名。现在我觉得这样一个名跟在这个姓氏之后也蛮好的,就像我跟着母亲。
我喜欢母亲的名字:碧云。碧云,碧空中的云,单是念起来就觉得特别美。辞典里说“碧云”比喻远方或天边,多用以表达离情别绪。
那个写《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的香港女作家姓黄,也叫碧云。
后来我读到柳永的词:最苦碧云信断,仙乡路杳,归雁难倩。心里更觉怅然。
2
母亲做过很多职业:
缝纫师傅、小商店老板娘、食堂阿姨、寄宿学校生活老师、流动早餐车摊主、城管、服装厂女工、外贸加工员、公司或医院的保洁员。
而在学习缝纫手艺之前,母亲还梦想过学驾驶、当司机。这几年,母亲做不动负重的力气活了,才守在家里操持家务。
母亲一直说有两种活她是坚决不做的。
一是当保姆。她不情愿去做伺候人的事。她活得清寡却执拗、单薄却硬朗,不喜欢低眉敛目看他人眼色。她只肯将一生光热血泪浇灌于我。
二是绝不做农田活。少女时候的母亲在农村过早加入公社,干够了起早摸黑的田地收种,成年后她不顾父母反对毅然用自己的积蓄跟镇上一名老裁缝学手艺。她成了那时候很拉风的缝纫女师傅。母亲有长远计划,她一心一意要给自己将来的孩子更好的生活环境,她要把我带出农村与田地。于是这一生,自成年之后,母亲就真的从未再卷起裤腿踏足泥泞农田半步。
妈妈,你好伟大。
3
母亲带我离开故乡在陌生小镇生活的那几年,在一针一线一粒米一滴油都得用钱买的那些艰苦度日的岁月,也有捉襟见肘举步维艰的时刻。
我十岁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每个夜晚母亲都一手拉着我一手拎着大水壶,走路去小镇一家纱厂厂房外排水的铁管道下等着。当那些无人看管的、被准时排放出来的蒸馏水咕咕装满水壶,她再牵着我走回租屋。这些看似洁净的热水并不作为煮饭烧菜的食用水,但可以用来洗脸刷牙泡脚,多少也节约了部分水电费。那是母亲与我走过的一段无声夜路,在那样卑微而又可贵的夏夜。
后来我们搬到小城,每逢年节前夕,母亲会带我去那种临时搭建的年货大卖场。“狡猾”的母亲在各个人声鼎沸的帐篷摊上“偷”各类干果。她一边询问价格,一边杀价,一边顺手抄起一把以示品尝口味,最后才称一两斤—而等到那时,母亲的掌心、前兜、口袋里其实早
已装进了各种瓜子、核桃、糖炒栗子、大枣、柿饼……回家后,母亲将额外斩获的“战利品”呼啦啦全掏出来堆在桌上,面容闪烁喜悦,很是有一种赚翻了的满足与得意,却又正色叮嘱我绝不可以做这些偷鸡摸狗的小动作,真是可爱极了。
4
九十年代的一个九月,我到了该念小学的年纪。
那时候你刚把我带出来,在陌生的小镇开始生活。我的户口仍在农村,上不了镇区的小学。没有任何门路可走,只有一条路:买户口。
在那个物资匮乏、食物短缺的年代,你却凑出了一万块钱,给我买了入籍小镇的户口。
这样的一万块钱在那个年代是天文数字。其中的七千块,是你拼尽全力跟他—我的父亲—争抢过来的。那是你们短暂婚姻的共同积蓄,他只想留给自己。你被他连同头顶一整块头皮扯掉头发,被他摔到墙角,打出鼻血,额头鼓起肿包,最后抢回了这张存单。
后来你坐在椅子上,云淡风轻地聊到当天的惨烈。旁人,甚至是我,并不能感同身受你发肤经受的痛。我只能在心里感伤一会儿,什么也做不了。就好像一切都过去了,包括那一年、那一天。
你紧紧抱着这张存单,连同你从少女时就积攒下的私房钱凑成一万块,终于让我顺利入了学。
5
外婆跟我说起我不知道的、我在外念书时,母亲一个人过的日子。
有一年中秋,我已在南京的校园。舅舅喊母亲一起去吃晚餐,硬气的母亲当然不会去。外婆吃完饭过来,看到母亲在吃一个人的中秋晚餐:小桌子上摆着一碗开水泡饭,一碟凉拌萝卜丝,一罐咸菜。母亲就这样甘心地嚼着无味的晚餐,无论窗外是否升起团圆的夜色。
外婆还难过地回忆说,有一回,母亲好久没吃肉了,想炸肉圆吃,就买了碎豆腐回来捣成渣,打几个鸡蛋进去,兑匀面粉再加点葱花拌糊了,一颗一颗在油锅里炸成没有肉的“肉圆”给自己解馋。
她以为只要将所有的苦果咽下,便可以盼来一个更长稳更甘甜的将来,就像所有的否极泰来、苦尽甘来、好日子总会等来—却没有了将来。
我所记得的,是母亲送童年的我去幼儿园的路上,在路边的小吃摊买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一张四方桌,两张长条凳,热情招待的老板。那是最艰苦的时代,也是我最贪婪成长的年代。而母亲坐在我身边,一只饺子也没肯吃,
很多年以后,我看到日剧《深夜食堂》里的一集。讲一名中年男子回忆年幼时单亲母亲带他去海边。孩子说饿了,母亲带他去快餐店吃了一碗酒蒸蛤蜊。望着孩子吃得那么香,母亲放弃了投海轻生的念头。是人世间的这一份食物,留住了他的母亲,也成了他最美味的记忆。
那天我也想到了我的母亲。在路边小吃摊给我买那碗水饺的时候,
是不是望着我吃得那么香,母亲才觉得埋伏在人生路上的所有苦难都不算什么了呢?
6
前两年有一晚,我出门前打开电脑,播放电影《霸王别姬》给母亲看。
等我回到家,发现她已聚精会神地看完了,我不禁对母亲的观影口味深感骄傲。我问母亲好看么,她说对程蝶衣烧戏服那段戏最有共鸣。
以前,母亲也会跟我讲她童年时的经历:生产大队、工分、布票、粮票、油票……这些特殊时代的词汇,是他们那代人的特殊记忆。
那时候,学校不上课,运动不断。母亲能歌善舞,被选派为女生队长,站在整齐的队伍前头走上大街,舞动着红绸带,一路敲打一路跳唱,慷慨激昂满面红光。我听起来,觉得神奇、疯癫、可惧又迷人,像是从深远隧道传来的被拉长的火车的呜咽轰鸣。我会假想母亲少女时代那生动活泼、热情开朗的样子。
而她独有的年代记忆,也随着她的往生永远消逝了。人,总会有些没来得及言诉的事情被带进坟墓。能被说出来的,只是微小的部分。
我们的记忆就是这样一代一代飘散在风中,断裂着,也被更新着。
7
大学毕业回到小城后,我还是想出去闯荡。为了我的去留,母子俩没少置气。
后来在那个夏天,我终究带着满心的不甘与沮丧留了下来。我怀着对往日生活与朋友的思念、对以后重新出发的暗涌念头和对母亲的种种怨念与不理解,就这样留在了母亲身边,留在了故乡。
就在我留在小城的半年后,母亲肿瘤复发了。原来她早有不适,却一直隐瞒。从那之后至今,我留在小城过了五年。原来,母亲只是渴求我能陪她过完这最后五年。那个时候我若能知道母子缘分只剩这五年光景,我或许会更用心地守护她,给她更好的陪伴。因为母亲是故乡。失去了母亲,也就失去了故乡。
那一年的母亲别无所求,只想要最后与儿子相吵相伴的五年光阴—这一点短暂奢侈的愿望而已。
8
母亲生前,没来得及给她好好拍一张照片。
最后的大幅遗像,是拿母亲几年前上班办理手续时拍的一张两寸照放大的。母亲有几张这样不同的证件照,以前她曾开玩笑说,这张看着还不错,将来倒是可以做遗像。一语成谶。
母亲走后,我整理了一本母亲的相册。才发觉给母亲正式拍摄的照片太少,很多都是我用手机随意拍的。我握着母亲生前的照片,一遍遍用力地看着。从眉毛看到眼睛,从眼睛看到鼻梁,从鼻梁看到嘴唇,好像要刻进心里。
我与母亲的合照只有两组。一组是大学放暑假回来,相处亲近的女生朋友紫秋帮我拍了几张挽着母亲并肩站在一起的场景,那时候笑得真灿烂。母亲也一直以为,紫秋一定会是她的准儿媳。另一组大概是我五六岁时,母亲刚与父亲离异,她带着我去照相馆留影。在老式的画着山水亭台的布景前,年轻的母亲牵着稚嫩的我定格住二十年前的泛黄光阴。
除此以外,再无合影。我成年后这十年,竟从未带母亲去过照相馆。
前几天,我买了一只白色镜框,冲印了一张母亲的五寸正面照装了进去。以后当我每次去旅行去远方时,都会带着它。让母子俩继续一起去看看这个我们都未曾踏足的辽阔世界。
9
幼时,有一段时期我与母亲寄居在乡下外婆家。母亲每天要踩很久的自行车往返接送我去镇上的幼儿园,马路两边都是望着我们寒来暑往的树木、瓦房与农田,天空中偶尔还会划过几阵布谷鸟洪亮的叫声,“布谷布谷,咕咕咕咕”。
为了打发时间,不让坐在自行车后座的我觉得闷,母亲一边蹬着踏脚一边给我讲故事。每蹬一下,母亲的后颈和脑袋就跟着身子用力前倾再抬起一下。那些时候,母亲的辫子耷拉在后脑勺,背上能看到被汗水浸湿而凸出来的脊椎骨。
我记得最深的一个故事,是讲一对兄弟,一个叫大癞头,一个叫大屁果儿。他们在路上走着,捡到了一块钱。大癞头说,我们把钱还给人家。大屁果儿说,我们用钱去买糖吃。讲到这儿,母亲会停下来,不动声色地问:“你说大癞头和大屁果儿谁对谁不对啊?”我说:“大癞头对,大屁果儿不对。”母亲得逞了:“是啊,让我来打一下大屁果儿。”
然后一只手轻轻拍打我的小屁股,我吱吱笑着想要逃开,却坐在后座无法躲避。第二天母亲又讲这个故事,我说:“大屁果儿对,大癞头不对。”母亲又得逞了:“让我来打一下大癞头。”说罢将手伸到后座,轻轻拍一下我躲避不及的圆滚滚的脑袋。
母亲百讲不厌,我百听不厌。在童年记忆里,在那条两边都是树木、瓦房与农田的马路上,撒满了这一对孤独而渺小的母子的笑声。那些时刻,仿佛天上原本凝固的块状的云也被我们的笑声剪成了欢快的一缕一缕。
风一吹,黄昏一来,雪一落,夜幕一升腾,那样的笑声就散了,却又聚拢起来,好像长久地种在了那里。
10
妈妈,这个夏天还是很快就过去了。这是第一个你不在场的夏天。
妈妈,这个夏天还是很快就过去了。有时独自坐在家中,坐在飞扬的尘埃里,坐在光阴里,仿佛你仍然在我身边。天气好像会一下子转凉。夜晚的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寂寞地跳开。睡过的床,挤出来的牙膏,脸盆中倒好的热水,地上的蚂蚁,远处传来的来路不明去向不定的河船长笛,大街上自行车的刹车声,天空中稀薄泛红的日光,两三只还在叽叽喳喳飞在楼前的鸟,粥的味道,晾在衣架上的短袖衬衫潮湿的香气,鼻子吸进来的厚重清燥的味道,全都打扮成了秋天的样子。漫长的两个月暑假,你不在我身边,这是第一个你不在场的夏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可我终究还是过来了,并且活下去了。
妈妈,这个夏天还是很快就过去了。秋天深了,空气越发干燥起来。
一层秋雨一层凉,早晚出门或归家时,迎着风都觉到凉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仰头看朵朵飘荡的云。有时白天也会像深夜一样万籁俱寂,我听着耳畔有风吹动树叶簌簌地响,天地就好像又都变得潮湿了。
本文选摘自《云上》一书,版权归新经典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