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姓氏，谁的名字？
《族长的秋天》是马尔克斯另一部无人能及的作品，篇幅上比《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都要短，但从1968年动笔到1975年成书，创作历时八年之久。不幸的是，它比《百年孤独》更加难以阅读，究竟有多少人肯花八天时间沉湎其中不得而知。我几乎花了阅读前两部小说同样的时间，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停顿一个多月后，像读一本新书一样又从头到尾读一遍，紧接着马不停蹄地从最后一段读起，直至重返全书的第一段。其他读者怎样读的，我不知道。他们读了之后怎样想的，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该对其他读者说些什么，可是什么也不说，又觉得对不起这部伟大的小说。
首先我想，在小说主题上所有读者能够认识一致。马尔克斯本人在谈到《族长的秋天》时说过，“如果同意《百年孤独》是对拉丁美洲历史的象征性概括这个说法，那它就是一部不完全的历史，因为它缺乏关于权力问题的思考。这便是《族长的秋天》的主题。”除此之外，恐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像同样的生命总是划出不同的轨迹，显出不同的意义。
《族长的秋天》的主人公，是读者始终不知道名字的人。这位族长的母亲本蒂西翁•阿尔瓦拉多，一个来自高原寒地的贫贱鸟贩，没法确定郊区那么多个在小路上逃亡的人里谁才是他的父亲。她告诉他，她怀上他时是站着的，连帽子也没摘，因为在酒馆后屋，在发酵糖浆的酒囊外有无数金属色的苍蝇滋扰，她于八月的一个黎明，在一座修道院的门厅中艰难地将他产下（马尔克斯《族长的秋天》，轩乐译本，南海出版公司二零一四年六月第一版，125页，以下凡引自本书，均只标注页码）。然而这一点丝毫不会妨碍我们对他的了解，甚至比我们知道他的名字可以了解得更多。因为除了他的名字，就再也没有任何介质可以拘束人类的想象力，让我们从这位族长身上，阅尽古往今来天下一切独裁者的全部面貌。
在独裁者的世界里，他一个人就是政府，他一个人就是国家。我们没有其他祖国，只有那个依据他个人的想象和偏好建成的祖国。假如我们不得不以这个祖国作为自己的家园，并且不能不爱国的话，那么最好看清楚谁才是领导一切的，谁的权力大到当他问时间时，人们会回答他，您说几点就是几点（84页）。但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其实也知道，他不可能是他全部权力的完全主宰，他不可能真的万寿无疆，因为当我们掏心掏肺无限衷心地祝愿他长生不老时，我们也在心里隐藏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地方，默默地期待他的寿终正寝最好是猝不及防的暴病身亡。在秋天的那串飘零的黄叶中，族长死了两次。为了顺应女巫盆中之水的预言，两次死亡都被特意安排成预设的样子，尽管没有一次真是那样。
族长的第一次死亡，即他的替身帕特里西奥•阿拉贡内斯被浸了毒的标枪刺中，而真正的独裁者窥见了自己在这般境况下的样子并为此饱尝屈辱之感。只消一眼，他就看到了太多的无耻和忘恩负义，甚至他的那些七个月早产儿们也如街头摊贩般弹冠相庆，高声呼喊自由万岁。帕特里西奥•阿拉贡内斯曾经像狗一般忠诚，弥留时刻才放胆说明真相，而没有任何人这样流露过，所有人告诉族长的都是他们认为他想听到的。这个落寞的吹瓶子的玻璃工还是太过天真无礼了，他只不过长得酷似国家元首而已，一丁点儿也不了解权力的奥秘。权力这个东西，要么有，要么没有，除此之外别无真相。
为了平息诈死事件所引起的社会骚乱，也为了驱散帕特里西奥•阿拉贡内斯在他心中种下的不安，族长实施了他统治期内的又一次武装镇压。血洗和清洗之残忍之冷酷之深入之彻底，以至于他自己都以为并且决定这是最后的一次。而他的母亲清楚他的过往岁月，知道他为了保住那把交椅而付出的巨大代价。他曾以各种卑劣手段清除了联邦战争硕果仅存的战斗英雄，当全国还剩下六位将军时，他将他们请到总统府来庆祝他的生日，目的不仅仅是杯酒释兵权，而是让他们各自的卫队互相残杀从而一举歼灭了他们。唯一幸免于难的，是血统纯正的印第安传奇人物，名叫萨图尔诺•桑托斯的将军。这个印第安野人看起来性情漂浮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最终俯首帖耳成为族长的私人保镖，不是凭借舞弄砍刀的才能，而是他像母亲了解儿子一样了解他为之服务的对象。他知道他除了对指挥权怀有蛮横的渴望之外并无其他动机也无额外行动（56页），而他母亲也知道他只是将军，只会命令不会别的（58页）。但他和她同时知道，他们的族长他们的将军和他们的总统，对于掌控和运用权力确实具备过人的天赋。他那畅行无阻的智慧和无限忍耐的能力，与他的冷静相得益彰，无论面对多么凶险的处境或参与多么无耻的勾当，他都表现出巨石般的冷漠，他的命令中含有他声音的平静从容和威权的不可悖逆的架势，他的眼睛浑浊暗淡即使摘下眼镜，也能观察入微明察秋毫发现最坚定的献媚者的别有用心。
族长不是凡人。只不过有时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一点，身处人间烟火免不了一抹凡人的神志闪过。他不该追求凡人的东西，不该舍不得璀璨俗世，不该奢望为爱而爱的爱情，尤其不该迷恋上垃圾堆里的金盏花（60页），以至于望风捕影自取其辱。为了一个平民选美皇后，他不惜纡尊降贵只身犯险，涉足首都区那片最赤贫最黑暗最野蛮的街巷，“不幸迷路的驴子从巷子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时已化作一袋白骨（60页）。”他没有察觉到危险，那是因为国防部长兼总统卫队司令兼国家安全部门负责人的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已经提前清空了他会经过的街道并加以封锁，在他探访的特定时段制造出一片空旷。为了博取红颜一笑，他不惜哀求他的天文学家扰乱太阳系运行规律，随时为他发明一颗闪耀夜空的焰火彗星，但是可惜呀，无论他那些非凡强权的看得见的象征物，还是他那些令天地万物瞬间凋零的权力的施展，都不能软化一个平民姑娘的礼貌却不可征服的举止，也不能阻止她在礼拜三下午四点的日全食里突然地人间蒸发。这个在阴影中批准地震般的掌声的人，这个在特设频道里规定电视剧情悲欢离合的人，这个在白日梦里决定世界走向的人，在他以为最不可能失手的地方遭遇了无可救药的挫败，他捶胸顿足五味杂陈九死一生百感交集，竟一连串地说出了“我的厄运”“我的灾难”“我的疯狂”“我的疝气”“我的毁灭”“我的耻辱”“我的躁怒”“我的堕落”“我的苦水”，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玛奴艾拉•桑切茲。
我们可怜的族长不懂得，没有什么是爱的对手，除了爱。一如我们在稀薄的空气中变得大脑缺氧，弄不明白在独裁的王国也没有什么是权力的对手，除了权力。即便天灾都不算什么祸害，地震洪涝风雨雷电根本不在话下。我们功勋卓著的英明领袖，总是能把一次次的自然灾难转化为名利双收的重建威望的天赐良机，那场摧毁一切看样子要把整个国家卷走的飓风，除了将族长从玛奴艾拉•桑切茲的无尽折磨中解救了出来，还激发了人民群众无私奉献的爱国主义，他事必躬亲巨细靡遗地参与到灾后重建的热潮之中，甚至连彩票中奖的机会都没有放过一次。他当然知道权力会滋生腐败，同时知道腐败也滋养着权力，因此只有当腐败蔓延以至于危及到权力分配的最初格局动摇到体制不容更改的理想时，才会由权力的主宰者本人亲自操刀，在不用麻醉的情况下以刮骨疗伤的非凡勇气以力挽狂澜的惊人气魄，沉着应对自我纠错重拾信心重现光明。
唯有权力本身是不容挑战的，任何人也不能挑战，任何形式的挑战都不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但政治上无小事鸡毛蒜皮锱铢必较，所以迪尼西奥•伊瓜兰用一根龙舌兰绳把自己吊死了，因为他的斗鸡不知深浅看不清形势，竟然以精准利落的袭击杀死了当权者的灰公鸡，而所有其他的斗鸡均以失败为目标经历了长久的训练（84页）。当族长强占良家妇女弗朗西斯卡•里内洛时，他太仓促，而他无需如此仓促，因为人生很长，所以这位善解人意的女人的丈夫便在同一时刻被切成了纤薄的肉片，再无可能复原重组短暂的人生（92页）。威权虽然强大而有力，倒也不排斥公序良俗的投怀送抱，独裁者自觉自愿地把自己装扮成以德治国孝行天下的楷模，所以母亲病危时族长把她接到自己身边，以母亲的忘我精神照顾着母亲，哪怕和她一起腐烂，哪怕为了将她推举为圣徒而不惜对抗国外的教皇势力，只是鲜为人知当初因为母亲的不识大体暴露了儿子文盲总统的真相，随后她便被打发到郊区一栋有十一个房间的宅子里去了。或许族长并没有人们揣度得那样自私，他独揽大权是因为他由衷地相信幸福可以被分配，并且他也愿意与人分享权力以及分享权力携带的幸福，只是人们太贪婪太过利令智昏，总是不能遵守党内纪律做不到不越雷池半步，所以我们看到，被他纵容到天际的唯一合法的第一夫人莱蒂西亚•纳萨雷诺，以及那个刚砍断脐带便被任命为拥有切实的司法权和指挥权的小师长儿子，在市场上被六十条训练有素的野狗撕碎生吞活剥了，而这件事如果大将军不想或者至少如果他不知情便不会发生（189页）。我们还以同样的惊艳看到，他最亲密的战友一生的兄弟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因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变得忘乎所以竟然密谋背叛，他在调料中被腌得瘫软在烤箱中被烤得金黄，摆在了战友们的宴会餐台上（117页）。而最后一个秘密警察头目，又酷又帅乃至四海无涯的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那男人连镜子都不信却相信了族长，因为他的残忍冷酷夸张到了连老练的族长都胆战心惊的地步，所以将军阁下决定阻止他寻求政治避难的任何机会，让他接受了群众盲目公正的惩罚，将他栓着脚踝倒挂在武器广场的一只灯笼下，嘴里还塞着他自己的生殖器（227页）。
在一个独裁的国家里，上帝也不能阻止人们奋发图强，不由自主地仰慕权力亲近权力贪恋权力攫取权力。尽管我们知道，因为事实如此，大部分人注定会丧失自由饱受奴役沦落为权力的受害者。而他们的悲苦命运并非因为他们的逆来顺受他们的难得糊涂他们的淡泊明志，而是他们谁都不可避免地陷入囚徒的困境而无法自拔。极权其实没有奥秘，从来都是无影灯下的一副明牌，自古就是贪婪与恐惧之间的殊死较量。就个人来说，把握权力当然需要某些杰出的天赋和出色的品格，但权力机器的运转与智慧无关与道德无涉。人性的贪婪腐化了权力的正当性，当权者即便在睡梦中彼此拥抱，他们仍旧相互惧怕，而权力的生死予夺越是随心所欲越是不明就里，人们就越是恐惧，就连独裁者本人也深陷泥沼难以幸免。古今哥（哥伦比亚）外的独裁者几乎都睡眠不好，因为一想到自己在梦里的人群中将会形单影只时，他便吓得瑟瑟发抖，再也无法高枕无忧。马尔克斯在《族长的秋天》六段话里不下十次地提及族长一个人孤独的夜晚，每一次他都要把逃命用的长明灯挂起来，把卧室里那三把门环三道门闩三个插销通通锁上，然后将自己疲累的身躯扑倒在地，将右臂当作枕头，至死都穿着那套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左脚后跟上戴着金质马刺。这正是这个独裁者第二次死亡时人们看到的样子，虽然并非是真实的样子，但这次的死亡是真实的，街道上欢快的颂歌幸福的焰火和自由的荣耀歌声也是真真切切的。
首先我想，在小说主题上所有读者能够认识一致。马尔克斯本人在谈到《族长的秋天》时说过，“如果同意《百年孤独》是对拉丁美洲历史的象征性概括这个说法，那它就是一部不完全的历史，因为它缺乏关于权力问题的思考。这便是《族长的秋天》的主题。”除此之外，恐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像同样的生命总是划出不同的轨迹，显出不同的意义。
《族长的秋天》的主人公，是读者始终不知道名字的人。这位族长的母亲本蒂西翁•阿尔瓦拉多，一个来自高原寒地的贫贱鸟贩，没法确定郊区那么多个在小路上逃亡的人里谁才是他的父亲。她告诉他，她怀上他时是站着的，连帽子也没摘，因为在酒馆后屋，在发酵糖浆的酒囊外有无数金属色的苍蝇滋扰，她于八月的一个黎明，在一座修道院的门厅中艰难地将他产下（马尔克斯《族长的秋天》，轩乐译本，南海出版公司二零一四年六月第一版，125页，以下凡引自本书，均只标注页码）。然而这一点丝毫不会妨碍我们对他的了解，甚至比我们知道他的名字可以了解得更多。因为除了他的名字，就再也没有任何介质可以拘束人类的想象力，让我们从这位族长身上，阅尽古往今来天下一切独裁者的全部面貌。
在独裁者的世界里，他一个人就是政府，他一个人就是国家。我们没有其他祖国，只有那个依据他个人的想象和偏好建成的祖国。假如我们不得不以这个祖国作为自己的家园，并且不能不爱国的话，那么最好看清楚谁才是领导一切的，谁的权力大到当他问时间时，人们会回答他，您说几点就是几点（84页）。但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其实也知道，他不可能是他全部权力的完全主宰，他不可能真的万寿无疆，因为当我们掏心掏肺无限衷心地祝愿他长生不老时，我们也在心里隐藏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的地方，默默地期待他的寿终正寝最好是猝不及防的暴病身亡。在秋天的那串飘零的黄叶中，族长死了两次。为了顺应女巫盆中之水的预言，两次死亡都被特意安排成预设的样子，尽管没有一次真是那样。
族长的第一次死亡，即他的替身帕特里西奥•阿拉贡内斯被浸了毒的标枪刺中，而真正的独裁者窥见了自己在这般境况下的样子并为此饱尝屈辱之感。只消一眼，他就看到了太多的无耻和忘恩负义，甚至他的那些七个月早产儿们也如街头摊贩般弹冠相庆，高声呼喊自由万岁。帕特里西奥•阿拉贡内斯曾经像狗一般忠诚，弥留时刻才放胆说明真相，而没有任何人这样流露过，所有人告诉族长的都是他们认为他想听到的。这个落寞的吹瓶子的玻璃工还是太过天真无礼了，他只不过长得酷似国家元首而已，一丁点儿也不了解权力的奥秘。权力这个东西，要么有，要么没有，除此之外别无真相。
为了平息诈死事件所引起的社会骚乱，也为了驱散帕特里西奥•阿拉贡内斯在他心中种下的不安，族长实施了他统治期内的又一次武装镇压。血洗和清洗之残忍之冷酷之深入之彻底，以至于他自己都以为并且决定这是最后的一次。而他的母亲清楚他的过往岁月，知道他为了保住那把交椅而付出的巨大代价。他曾以各种卑劣手段清除了联邦战争硕果仅存的战斗英雄，当全国还剩下六位将军时，他将他们请到总统府来庆祝他的生日，目的不仅仅是杯酒释兵权，而是让他们各自的卫队互相残杀从而一举歼灭了他们。唯一幸免于难的，是血统纯正的印第安传奇人物，名叫萨图尔诺•桑托斯的将军。这个印第安野人看起来性情漂浮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最终俯首帖耳成为族长的私人保镖，不是凭借舞弄砍刀的才能，而是他像母亲了解儿子一样了解他为之服务的对象。他知道他除了对指挥权怀有蛮横的渴望之外并无其他动机也无额外行动（56页），而他母亲也知道他只是将军，只会命令不会别的（58页）。但他和她同时知道，他们的族长他们的将军和他们的总统，对于掌控和运用权力确实具备过人的天赋。他那畅行无阻的智慧和无限忍耐的能力，与他的冷静相得益彰，无论面对多么凶险的处境或参与多么无耻的勾当，他都表现出巨石般的冷漠，他的命令中含有他声音的平静从容和威权的不可悖逆的架势，他的眼睛浑浊暗淡即使摘下眼镜，也能观察入微明察秋毫发现最坚定的献媚者的别有用心。
族长不是凡人。只不过有时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一点，身处人间烟火免不了一抹凡人的神志闪过。他不该追求凡人的东西，不该舍不得璀璨俗世，不该奢望为爱而爱的爱情，尤其不该迷恋上垃圾堆里的金盏花（60页），以至于望风捕影自取其辱。为了一个平民选美皇后，他不惜纡尊降贵只身犯险，涉足首都区那片最赤贫最黑暗最野蛮的街巷，“不幸迷路的驴子从巷子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时已化作一袋白骨（60页）。”他没有察觉到危险，那是因为国防部长兼总统卫队司令兼国家安全部门负责人的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已经提前清空了他会经过的街道并加以封锁，在他探访的特定时段制造出一片空旷。为了博取红颜一笑，他不惜哀求他的天文学家扰乱太阳系运行规律，随时为他发明一颗闪耀夜空的焰火彗星，但是可惜呀，无论他那些非凡强权的看得见的象征物，还是他那些令天地万物瞬间凋零的权力的施展，都不能软化一个平民姑娘的礼貌却不可征服的举止，也不能阻止她在礼拜三下午四点的日全食里突然地人间蒸发。这个在阴影中批准地震般的掌声的人，这个在特设频道里规定电视剧情悲欢离合的人，这个在白日梦里决定世界走向的人，在他以为最不可能失手的地方遭遇了无可救药的挫败，他捶胸顿足五味杂陈九死一生百感交集，竟一连串地说出了“我的厄运”“我的灾难”“我的疯狂”“我的疝气”“我的毁灭”“我的耻辱”“我的躁怒”“我的堕落”“我的苦水”，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玛奴艾拉•桑切茲。
我们可怜的族长不懂得，没有什么是爱的对手，除了爱。一如我们在稀薄的空气中变得大脑缺氧，弄不明白在独裁的王国也没有什么是权力的对手，除了权力。即便天灾都不算什么祸害，地震洪涝风雨雷电根本不在话下。我们功勋卓著的英明领袖，总是能把一次次的自然灾难转化为名利双收的重建威望的天赐良机，那场摧毁一切看样子要把整个国家卷走的飓风，除了将族长从玛奴艾拉•桑切茲的无尽折磨中解救了出来，还激发了人民群众无私奉献的爱国主义，他事必躬亲巨细靡遗地参与到灾后重建的热潮之中，甚至连彩票中奖的机会都没有放过一次。他当然知道权力会滋生腐败，同时知道腐败也滋养着权力，因此只有当腐败蔓延以至于危及到权力分配的最初格局动摇到体制不容更改的理想时，才会由权力的主宰者本人亲自操刀，在不用麻醉的情况下以刮骨疗伤的非凡勇气以力挽狂澜的惊人气魄，沉着应对自我纠错重拾信心重现光明。
唯有权力本身是不容挑战的，任何人也不能挑战，任何形式的挑战都不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但政治上无小事鸡毛蒜皮锱铢必较，所以迪尼西奥•伊瓜兰用一根龙舌兰绳把自己吊死了，因为他的斗鸡不知深浅看不清形势，竟然以精准利落的袭击杀死了当权者的灰公鸡，而所有其他的斗鸡均以失败为目标经历了长久的训练（84页）。当族长强占良家妇女弗朗西斯卡•里内洛时，他太仓促，而他无需如此仓促，因为人生很长，所以这位善解人意的女人的丈夫便在同一时刻被切成了纤薄的肉片，再无可能复原重组短暂的人生（92页）。威权虽然强大而有力，倒也不排斥公序良俗的投怀送抱，独裁者自觉自愿地把自己装扮成以德治国孝行天下的楷模，所以母亲病危时族长把她接到自己身边，以母亲的忘我精神照顾着母亲，哪怕和她一起腐烂，哪怕为了将她推举为圣徒而不惜对抗国外的教皇势力，只是鲜为人知当初因为母亲的不识大体暴露了儿子文盲总统的真相，随后她便被打发到郊区一栋有十一个房间的宅子里去了。或许族长并没有人们揣度得那样自私，他独揽大权是因为他由衷地相信幸福可以被分配，并且他也愿意与人分享权力以及分享权力携带的幸福，只是人们太贪婪太过利令智昏，总是不能遵守党内纪律做不到不越雷池半步，所以我们看到，被他纵容到天际的唯一合法的第一夫人莱蒂西亚•纳萨雷诺，以及那个刚砍断脐带便被任命为拥有切实的司法权和指挥权的小师长儿子，在市场上被六十条训练有素的野狗撕碎生吞活剥了，而这件事如果大将军不想或者至少如果他不知情便不会发生（189页）。我们还以同样的惊艳看到，他最亲密的战友一生的兄弟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因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变得忘乎所以竟然密谋背叛，他在调料中被腌得瘫软在烤箱中被烤得金黄，摆在了战友们的宴会餐台上（117页）。而最后一个秘密警察头目，又酷又帅乃至四海无涯的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那男人连镜子都不信却相信了族长，因为他的残忍冷酷夸张到了连老练的族长都胆战心惊的地步，所以将军阁下决定阻止他寻求政治避难的任何机会，让他接受了群众盲目公正的惩罚，将他栓着脚踝倒挂在武器广场的一只灯笼下，嘴里还塞着他自己的生殖器（227页）。
在一个独裁的国家里，上帝也不能阻止人们奋发图强，不由自主地仰慕权力亲近权力贪恋权力攫取权力。尽管我们知道，因为事实如此，大部分人注定会丧失自由饱受奴役沦落为权力的受害者。而他们的悲苦命运并非因为他们的逆来顺受他们的难得糊涂他们的淡泊明志，而是他们谁都不可避免地陷入囚徒的困境而无法自拔。极权其实没有奥秘，从来都是无影灯下的一副明牌，自古就是贪婪与恐惧之间的殊死较量。就个人来说，把握权力当然需要某些杰出的天赋和出色的品格，但权力机器的运转与智慧无关与道德无涉。人性的贪婪腐化了权力的正当性，当权者即便在睡梦中彼此拥抱，他们仍旧相互惧怕，而权力的生死予夺越是随心所欲越是不明就里，人们就越是恐惧，就连独裁者本人也深陷泥沼难以幸免。古今哥（哥伦比亚）外的独裁者几乎都睡眠不好，因为一想到自己在梦里的人群中将会形单影只时，他便吓得瑟瑟发抖，再也无法高枕无忧。马尔克斯在《族长的秋天》六段话里不下十次地提及族长一个人孤独的夜晚，每一次他都要把逃命用的长明灯挂起来，把卧室里那三把门环三道门闩三个插销通通锁上，然后将自己疲累的身躯扑倒在地，将右臂当作枕头，至死都穿着那套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左脚后跟上戴着金质马刺。这正是这个独裁者第二次死亡时人们看到的样子，虽然并非是真实的样子，但这次的死亡是真实的，街道上欢快的颂歌幸福的焰火和自由的荣耀歌声也是真真切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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