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长长的孤独之旅

刚刚读完《族长的没落》那一瞬间,我只是想坠入一种完全沉静的深渊。伴随着孤独与死亡的秋天黄叶在心中脱落,将军最后丢失的大海的潮汐在耳边回响,宫殿中随意走动的母牛、抽屉里下蛋的母鸡在眼前摇晃,还有他无纹的手掌也像魔咒永远难解···它的意象太迷离太丰富,以至于我要一直带着画笔来阅读才能看到语言世界中的各种景观;它的气息又是那样迷人,带着一丝诡异的忧伤,以至于我要在每段文字中流连往返才能感受到绚丽背后的种种情绪。正如马尔克斯自己所言,“它是一首描写权利的孤独的诗”,我们需要与之相契合的心灵密码才能真正解读。
“他像在雪地里行走的大象,在宫里拖着两只巨大的脚,走着走着就决定起国家大事和日常生活的事务来了。”马尔克斯说他是在看过海明威的一段关于大象的描述之后,才对怎样塑造这独裁者的品格有了一个直观的契合点。他的作品中我们总能感到一种与自然万物的亲近,一种让生活如水草般自由生长到小说中的融合感。
每一部分的开始都是“我们”走进这座忧郁的宫殿“权利之家”,看到他那比任何动物都古老的死亡的身躯,永远不变埋在手掌里,如同埋在枕头中般睡觉的面孔,它扁平的大脚、疝气带、如女人般带着丝手套的双手,带金马刺的靴子。然后“我们”一次有一次疑问,这是真正的他吗?曾经有一个同样的“他”已经死去,在他孤独的权利牢笼中,我们已经习惯了他永恒的存在,忘记了他不同于钱币上的侧面般也会衰老的容颜。我们读者也通过书本闻到他腐朽的气息,听到他每天晚上在“忧愁王国”中用三把锁、三道门闩、三条门链把自己关闭起来,看到他把包装银箔剪成星星贴在玻璃上,在窗外挂一些黄铜的月亮,制造晚上八点时刻的夜晚。
“他被自己可怜暮年阵阵黄叶的簌簌声所催眠,而这暮年正是在大规模屠杀的这一夜无可挽回第来临了。”马尔克斯让我们在一次次迷宫般的穿行中,看到他怎样一步步走到权利的孤独牢笼之中。只有一次人们出于内心的爱戴,自发在大街上为他狂欢,那时他给小孩子治病,把一撮盐给麻风病人。然而当对权利的迷恋之情逐日上升,当他的“同己人”在死去的时刻说“你最好的结局,便是同我一起死去。”的时候,他还是像无法失去大海的声息一样,无法逃脱这种作茧自缚般的迷恋。
他也一定在心里说“母亲,祖国是最美妙的谎话呀。”他为权利曾做外国佬的傀儡,然而,他宁愿如母亲所言“生活在探照灯下”也要继续孤独的行走,于是在观看了别人怎样对待“另一个自己”的尸体之后,他让异己者的死亡变得更为残忍,他不断将权利聚拢,制造鸿门宴杀死身边的六名军官,继而将他最信任的将军制作成一道精美菜肴,让大家品尝。他像一个真正的独裁者一样,在攀登权利的巴别塔时保持着怀疑与残忍,为掩饰自己的“金石之言”而海葬了2000多名无辜儿童,然后在暗夜的“忧愁王国”中听到海风传来的哀嚎而不安、孤独。
在最后的岁月中,在他自己制造白天黑夜的时刻,他完全孤独,权利在别人对他的欺骗中像有惯性一样继续发挥着作用,只是国家越来越空了,连大海都丢失了。“正月的月亮呀!你看吧,在你的窗口,我的忧愁上了断头台。”当他去那些旧梦丢失者所在的小岛上,看以往得势者如今的衰残景象,也不仅是只有嘲笑,没有惶恐吧!
在马尔克斯笔下,女人总是有一种伟大的力量,《百年孤独》中的乌苏拉用现实支撑着那些的男人们的幻想,《迷宫中的将军》中的女英雄般的知己,永远是玻利瓦尔的一块定心石。在这里,他在每天午后走入母亲的小院、在孔雀、母鸡的走动中,在被染成黄鹂的小鸟的啼鸣中感受温暖,他像孩子似地买来各种稀奇玩意给母亲看,在母爱中分享片刻喜悦的光辉。
而那手里燃烧着玫瑰,抢走他夜间睡眠的桑契丝则让他从野兽般的爱欲中醒来,感受到彗星划过璀璨的浪漫,只是在她突然消失后他更为孤独。而真正的爱情来临则神圣地将他暂时拉出权利的泥沼,他像孩子般开始学习、阅读,眼中仿佛一切都若初生般美好奇妙。他的孤独,正是因为缺乏爱。然而她们都离他而去,只剩下那些母鸡和母牛。
在《百年孤独》之中,马尔克斯已经使我们感受到了那无可比拟的魔幻现实。在这里,语言另辟蹊径,如诗流淌。但是那种幻想般的气息还是无处不在。我们随处可见细致而富有层次的风景描写、心理感受。“另一个他”临死之际“可以从受尽屈辱的无底深渊之中拉出一条关于古老回忆的无尽念珠”。他自己如幽灵般的夜行者。即使在现实看来最具革命性的时刻,也是一种色彩、有触感的描述。“无数五颜六色、橙子般巨大的彩球的爆炸在天空飞翔,忽然一下子悄无声息的爆裂,千千万万写着‘处死暴君!’的小纸片如秋日落叶般纷纷飘洒。
”
当我们读到将军的母亲去世时,那永远抹不去痕迹的床单轮廓画,那万物复生般的圣母降临景象时,真的让人以为它也像《百年孤独》一样,是真正的魔幻。然而随之而来的揭穿,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提前做好准备的表演罢了,我们不禁又感到另一种新鲜,在魔幻般的真实背后隐藏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现实阴谋。他让我们在种种幻想中飘升,然而又马上落下来面对人们所熟悉的真实。然而现实有时不就是那样对人产生某种诡异的迷惑性吗?马尔克斯曾说现实的生活也有许多夸张的充满奇幻的地方,他确实听说一位独裁者死后身边围绕着母牛。
如果说在《百年孤独》中事件串起了线,人物织成了网,我们通过整个谱系的丰富来感受作品的魔力,在这里则只是一个人,他的所有感官、动作、他的音乐般的内心独白,再加上几个不表露身份的"我"的言语、”“我们”的从旁观察,构成了它结构上独特的张力。
它也不像《迷宫中的将军》所采用的通过他者的不断活动和对话来推进,在这需要我们饱含情感、充满想象来阅读这些长长篇章,我们有时似乎进入了迷宫,没有明确的时间主线,然而又发现每一次“我们”出场,观察腐朽身躯的时刻便,又是一次新的发展推进。
在衰老与死亡面前,我们总是无力的。他相信望着盆中之水得来的预言,他要在注定时刻在睡梦中自然地死去,在自己床上。但马尔克斯太善于描述死亡,太善于引起我们内心完全的悲凉。死神到来的时刻,他看清了人们背后的咒骂,他和坟墓中母亲互道“死安”,他最会一次完成“忧愁王国”中的所有动作,他向死神呼喊“等一等”,然而,他最终在死的时刻领悟到了自己的结论:既然没有能力爱、便向权利的魔鬼交出一切,压制住自己疯狂的贪婪和懦弱,然而一个声音在呼喊“这到所有的世界末日都是不肯能的,我的将军!”
读《族长的没落》像一次长长的孤独之旅,一次踩着云朵般美妙的诗句旅行,又是一次如此独特的旅行,一次费尽心力的旅行。或许我们没有机会真正接触一个独裁者,但是无论哪种孤独的境遇都能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唯有我们具备那“通过绿色的导火线催动或多开放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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