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独偏爱卡尔维诺 （刊登于《读品》第111期）
大学四年最钟爱的时光是到理科图书馆二楼的外国教材中心，熟悉地走到意大利文学的专柜，随手抽出一大摞卡尔维诺小说中的一本。靠窗的树影，或是随风潇潇，或是随雨淅淅，而我的旅程早已同卡尔维诺一同开启——我第一次读到《宇宙奇趣全集》就是在那时，还是哈佛出的英语译本。
所有的故事偏偏都要按上科学的根据，科学也可以很动人——“据乔治•H•达尔文先生所说，从前月亮离地球很近。是海潮一点一点把它推向远方的：月亮在地球上引起的海潮使地球渐渐失去了自身的能量”。读者就这么轻易受了骗，进了卡尔维诺的世界。
“现在，你们会问我们去月亮上究竟要干什么？我这就解释给你们听。我们是去取奶的……”月亮在卡尔维诺的笔下幻化为整整一大盘取之不尽的炼乳，初读的人想必都为这想象力所折服，是的，月亮的奶白，光泽，丝滑，一如牛奶。连天的木楼梯，原始地替代了复杂而冰冷的航空飞船，将人的脚步接往月亮。这是我偏爱卡尔维诺的理由，他的想象永远使用最简单的逻辑，登高就用梯子，两个在太空里打水分子的人一如孩童的游戏——打弹珠……凭着孩子般的执著，将无所不能。本来在西方，月亮便是一整块乳酪，这与我们的文化中嫦娥，月兔共居月亮一样根深蒂固，所以，当成年人读到这句话，光阴荏苒，再回味起自己涤荡过的童心，当是如何一种情怀？我无法言说。
卡尔维诺的魔幻正是在这一点上大大有别于他的同辈与前辈。读胡安•鲁尔福时读者常常需要怀揣一颗悸动不安的心，母亲的声音在遥远的故乡阴魂不散，“佩德罗•巴拉莫”这个父亲的名字更像一句咒语，母亲旧日的好友收留了“我”，而当“我”疑惑她如何知晓“我”会来到，她却回答“你母亲昨天告诉我了。”
“昨天？她已经死了。”
“怪不得，她的气息那么微弱。”
拉美大陆上的生死混居在他们的内心不容置疑，我们读起《百年孤独》也会有相同的感觉。不死的母亲，失眠症……更像是鬼魂的游历，况且一切到末皆化为乌有，存在过的只是口水相传的故事和讲故事的声音，人物是无意义的，因为还将死者重来。
然而，卡尔维诺是特别的，他的故事从来不会令人汗毛凛凛，或许和他一生致力于搜集编撰意大利童话有关。我常常想，童蒙时，即使听见睡美人的手指触碰纺针昏睡过去也全无过分的忧伤，似乎在我们聆听童话时候潜意识里已经预设了童话的虚构性。所以，卡尔维诺写到坏的半边子爵如何将一切的动物植物一劈为二我也不会感到恐怖，似乎打开书本时候已经了然于心：我已经走进了卡尔维诺的童话世界。
他向成人叙述童话有其理由，柏拉图早就谈到过，我们明明知道一切寓言都是假的，很奇怪，它明明包含着真理在其中。卡尔维诺要的或者就是那真理，远比一切现实还真。还是拿《一分为二的子爵》举例，书写人的两面性绝对是文学史上的陈词滥调，最惊心动魄的或许数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但卡尔维诺却如此不同，他描摹好的那半边子爵时仍然带着笑谑的笔调，他让为生计所迫的胡格诺教徒们同情泰拉尔巴的穷人们，把玉米的价格再降一些；他拒绝了帮助暗杀坏的半边子爵的警察，劝慰他们“除了给他做出榜样，告诉他什么是尊贵和廉洁之外，没有别的补救办法。”坏的半边近似疯狂，好的半边却近乎愚蠢，卡尔维诺在之后的《树上的男爵》里也谈到，疯狂似乎并没有伤害本质，愚蠢却是本质的折损。通过无伤大雅的童话，他重构了完整人的意义，坏的半边也是必要，他超越了史蒂文森对于人性黑暗血淋淋的控诉。
偏爱卡尔维诺，还因为他不仅展现真实，施展想象，还授予温暖。真实和想象或许是所有好作品的共通，然而温暖却不一定。
从来在想，后现代的社会难道注定是一个绕不出去的圈形迷宫么？多少人着迷于此。《二十二条军规》击毙战机的标准一提再提即是先声，和平年代的人们摆脱不了发展的魔咒，工作与生活的压力水涨船高。当然，圈形迷宫并不一定需要如此露骨的现实描摹，元叙述，符号学皆致力于此。可以看到《冠军早餐》里元作者上帝般的全能性，他可以让所有人发疯，只要在其脑中植入一个疯狂的念头——所有人都不过是机器人，于是这人便走入一个后现代的迷宫，没有出路。又或者艾柯，品钦，谁不在营造没有出口的符号迷宫？
他们给出的出路如此之悲观：要么逃，要么死。在很多意义上，逃和死没有差别。
这让身居后现代迷宫的我们人心惶惶，这些作品让我们看清楚自己作茧自缚的真相却无力反抗。而我，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里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宇宙奇趣全集》里有两则故事非常有趣，和很多其他的故事一样，是由名字对称的 Qfwfq所回忆的。《恐龙》讲述了一只没有随时代灭绝的恐龙混迹于人群的感悟。他原本也是惶恐的，悲伤的，深怕人群认出他是恐龙。更令他不安的是人类每天谈论恐龙，谈论他们对于这种古老动物的恐惧。一次偶然的机会，人类错将犀牛误认是恐龙，他终于发现原来这种莫名的恐惧是人类对待一切未知的本能，而已经灭绝的恐龙恰恰代表了未知。他不怕了，不再在乎凤尾花带有预言性质的梦魇，他和另一个恐龙后裔交欢，生下了新的后代，这个新生儿“浑身充满恐龙的精华”，“可又完全不知道恐龙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焦虑感的泯灭并不是加紧步伐追上周围的人， Qfwfq不再焦虑是因为他认清了人群，他不再需要与人群同步，而他的儿子将更幸福，因为“恐龙”这个名在他那里不构成任何威胁，他不知道，这就够了。
我诉说《恐龙》是为了引出另一则相似的故事，迷宫的出口藏在另一则故事里，《水族舅姥爷》。同样是久远的年代，从水生时代进化的Qfwfq带着他的未婚妻探望他还没有进化的舅姥爷Ｎ＇ｂａ Ｎ＇ｇａ。他为自己的舅姥爷感到羞愧，因为舅姥爷很奇怪，至今生存在水中，不愿意进化。不过故事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舅姥爷教他和他的女友游泳，没料想女友竟然最终爱上了他的舅姥爷。气急败坏的Qfwfq质疑未婚妻：“你要干什么？你一个人跟那条老鱼？”
“嫁给他！跟他一起回归鱼类，再生出一些鱼来。再见！”
这才是卡尔维诺揭示的悖论，退化并不意味着退步，而是“回归”，在某种意义上，回归的价值远远高于进步。我们看到，Qfwfq的未婚妻跃入水中才能感觉到无与伦比的自由。反观《恐龙》，认清人群和自身的并不是人类而是几近灭绝的恐龙，因为人类背负进化包袱的同时，也背负了对于过往的恐惧，他们越是要远离恐惧，越是增添忧惧。卡尔维诺没有让他的主人公以死亡或者逃离作为解脱，而是让他们回归。
有时候在想，这本《宇宙奇趣全集》本身就是一本自由之书，故事全都以回归的形式开头，或者是万物鸿蒙天地一色的混沌，或者是没有进化的人类，或者是月亮与地球距离并不遥远的年代，我们走进这童话世界的同时，早已经被卡尔维诺还原了，那么我们从中所感受到的自由，又是不是这种回归的功效？
所有的故事偏偏都要按上科学的根据，科学也可以很动人——“据乔治•H•达尔文先生所说，从前月亮离地球很近。是海潮一点一点把它推向远方的：月亮在地球上引起的海潮使地球渐渐失去了自身的能量”。读者就这么轻易受了骗，进了卡尔维诺的世界。
“现在，你们会问我们去月亮上究竟要干什么？我这就解释给你们听。我们是去取奶的……”月亮在卡尔维诺的笔下幻化为整整一大盘取之不尽的炼乳，初读的人想必都为这想象力所折服，是的，月亮的奶白，光泽，丝滑，一如牛奶。连天的木楼梯，原始地替代了复杂而冰冷的航空飞船，将人的脚步接往月亮。这是我偏爱卡尔维诺的理由，他的想象永远使用最简单的逻辑，登高就用梯子，两个在太空里打水分子的人一如孩童的游戏——打弹珠……凭着孩子般的执著，将无所不能。本来在西方，月亮便是一整块乳酪，这与我们的文化中嫦娥，月兔共居月亮一样根深蒂固，所以，当成年人读到这句话，光阴荏苒，再回味起自己涤荡过的童心，当是如何一种情怀？我无法言说。
卡尔维诺的魔幻正是在这一点上大大有别于他的同辈与前辈。读胡安•鲁尔福时读者常常需要怀揣一颗悸动不安的心，母亲的声音在遥远的故乡阴魂不散，“佩德罗•巴拉莫”这个父亲的名字更像一句咒语，母亲旧日的好友收留了“我”，而当“我”疑惑她如何知晓“我”会来到，她却回答“你母亲昨天告诉我了。”
“昨天？她已经死了。”
“怪不得，她的气息那么微弱。”
拉美大陆上的生死混居在他们的内心不容置疑，我们读起《百年孤独》也会有相同的感觉。不死的母亲，失眠症……更像是鬼魂的游历，况且一切到末皆化为乌有，存在过的只是口水相传的故事和讲故事的声音，人物是无意义的，因为还将死者重来。
然而，卡尔维诺是特别的，他的故事从来不会令人汗毛凛凛，或许和他一生致力于搜集编撰意大利童话有关。我常常想，童蒙时，即使听见睡美人的手指触碰纺针昏睡过去也全无过分的忧伤，似乎在我们聆听童话时候潜意识里已经预设了童话的虚构性。所以，卡尔维诺写到坏的半边子爵如何将一切的动物植物一劈为二我也不会感到恐怖，似乎打开书本时候已经了然于心：我已经走进了卡尔维诺的童话世界。
他向成人叙述童话有其理由，柏拉图早就谈到过，我们明明知道一切寓言都是假的，很奇怪，它明明包含着真理在其中。卡尔维诺要的或者就是那真理，远比一切现实还真。还是拿《一分为二的子爵》举例，书写人的两面性绝对是文学史上的陈词滥调，最惊心动魄的或许数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但卡尔维诺却如此不同，他描摹好的那半边子爵时仍然带着笑谑的笔调，他让为生计所迫的胡格诺教徒们同情泰拉尔巴的穷人们，把玉米的价格再降一些；他拒绝了帮助暗杀坏的半边子爵的警察，劝慰他们“除了给他做出榜样，告诉他什么是尊贵和廉洁之外，没有别的补救办法。”坏的半边近似疯狂，好的半边却近乎愚蠢，卡尔维诺在之后的《树上的男爵》里也谈到，疯狂似乎并没有伤害本质，愚蠢却是本质的折损。通过无伤大雅的童话，他重构了完整人的意义，坏的半边也是必要，他超越了史蒂文森对于人性黑暗血淋淋的控诉。
偏爱卡尔维诺，还因为他不仅展现真实，施展想象，还授予温暖。真实和想象或许是所有好作品的共通，然而温暖却不一定。
从来在想，后现代的社会难道注定是一个绕不出去的圈形迷宫么？多少人着迷于此。《二十二条军规》击毙战机的标准一提再提即是先声，和平年代的人们摆脱不了发展的魔咒，工作与生活的压力水涨船高。当然，圈形迷宫并不一定需要如此露骨的现实描摹，元叙述，符号学皆致力于此。可以看到《冠军早餐》里元作者上帝般的全能性，他可以让所有人发疯，只要在其脑中植入一个疯狂的念头——所有人都不过是机器人，于是这人便走入一个后现代的迷宫，没有出路。又或者艾柯，品钦，谁不在营造没有出口的符号迷宫？
他们给出的出路如此之悲观：要么逃，要么死。在很多意义上，逃和死没有差别。
这让身居后现代迷宫的我们人心惶惶，这些作品让我们看清楚自己作茧自缚的真相却无力反抗。而我，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里找到了另一条出路。
《宇宙奇趣全集》里有两则故事非常有趣，和很多其他的故事一样，是由名字对称的 Qfwfq所回忆的。《恐龙》讲述了一只没有随时代灭绝的恐龙混迹于人群的感悟。他原本也是惶恐的，悲伤的，深怕人群认出他是恐龙。更令他不安的是人类每天谈论恐龙，谈论他们对于这种古老动物的恐惧。一次偶然的机会，人类错将犀牛误认是恐龙，他终于发现原来这种莫名的恐惧是人类对待一切未知的本能，而已经灭绝的恐龙恰恰代表了未知。他不怕了，不再在乎凤尾花带有预言性质的梦魇，他和另一个恐龙后裔交欢，生下了新的后代，这个新生儿“浑身充满恐龙的精华”，“可又完全不知道恐龙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焦虑感的泯灭并不是加紧步伐追上周围的人， Qfwfq不再焦虑是因为他认清了人群，他不再需要与人群同步，而他的儿子将更幸福，因为“恐龙”这个名在他那里不构成任何威胁，他不知道，这就够了。
我诉说《恐龙》是为了引出另一则相似的故事，迷宫的出口藏在另一则故事里，《水族舅姥爷》。同样是久远的年代，从水生时代进化的Qfwfq带着他的未婚妻探望他还没有进化的舅姥爷Ｎ＇ｂａ Ｎ＇ｇａ。他为自己的舅姥爷感到羞愧，因为舅姥爷很奇怪，至今生存在水中，不愿意进化。不过故事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舅姥爷教他和他的女友游泳，没料想女友竟然最终爱上了他的舅姥爷。气急败坏的Qfwfq质疑未婚妻：“你要干什么？你一个人跟那条老鱼？”
“嫁给他！跟他一起回归鱼类，再生出一些鱼来。再见！”
这才是卡尔维诺揭示的悖论，退化并不意味着退步，而是“回归”，在某种意义上，回归的价值远远高于进步。我们看到，Qfwfq的未婚妻跃入水中才能感觉到无与伦比的自由。反观《恐龙》，认清人群和自身的并不是人类而是几近灭绝的恐龙，因为人类背负进化包袱的同时，也背负了对于过往的恐惧，他们越是要远离恐惧，越是增添忧惧。卡尔维诺没有让他的主人公以死亡或者逃离作为解脱，而是让他们回归。
有时候在想，这本《宇宙奇趣全集》本身就是一本自由之书，故事全都以回归的形式开头，或者是万物鸿蒙天地一色的混沌，或者是没有进化的人类，或者是月亮与地球距离并不遥远的年代，我们走进这童话世界的同时，早已经被卡尔维诺还原了，那么我们从中所感受到的自由，又是不是这种回归的功效？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