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
二十九年前,加尔萨的妹妹莉莉安娜被谋杀了。她是墨西哥城一所大学建筑专业的学生,年轻漂亮、成绩优异、被她的朋友们所喜爱和仰慕。她在一个似乎别无两致、但又早有预警的早晨被同学发现,死于窒息、身体早已僵硬,是否遭遇性侵则并不了然。
故事从二十九年后开始,从加尔萨去往检查总部调刑事档案开始,追溯那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什么是“不可战胜”的。
“不可战胜的”是以墨西哥为代表的拉美国家的厌女文化吗?毕竟在这个国家,“直到2012年6月14日,杀害女性才被作为一项罪行纳入刑法典中”:
在此之前,绝大部分杀害妇女的行为被称为“激情犯罪”(crímenes de pasión)。人们责问女性受害者,说她处事轻浮,责问她为什么要穿成那样。人们说,女人首先要尊重自己。他们说,受害者一定是做了什么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有人将其归咎于父母的疏忽,归咎于女孩自己做出的错误决定。甚至说她活该。语言的匮乏具有毁灭性。语言的匮乏束缚着我们,我们被闷死、被扼杀、被枪杀、被剥皮、被截肢、被谴责。正因如此,在2019年制止暴力侵害妇女行为国际日的纪念活动中,女性主义组织“理论”`在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市中心演出名为“路遇强奸犯”的作品后,在许多地方引起了强烈共鸣。错不在我/不在于我身在何处/不在于我如何穿着。这是一种已经在使用的话语,如今,这是各种社会活动家团体、受害者群体在法庭辩论和广场演讲中,在喧闹的示威游行中,在日常的餐桌讨论中频繁使用的语言。但在2019年的那个冬天之前,这种呼声很难像现在这样响亮。如此坚定。如此直白。如此真实。
父权制是一名法官/我们的出生就是原罪/而我们的惩罚/就是你所见到的 暴力。
“不可战胜的”是在厌女系统系的绞杀中依然以自己的方式探索着生路、拒绝被困死于愁城、坚持要活出理想自我的女孩们,哪怕这意味着每一天的暴力与生命威胁、与狼为伍、与熊博弈。
从第五章开始,加尔萨把叙述的权力交给了莉莉安娜曾经的朋友们,他们以自己的声音、碎片化的方式描绘出他们眼中的莉莉安娜。而这些碎片又像蒙太奇一样拼贴出一个真实的、生机勃勃的年轻女性莉莉安娜。她并不完美,她还在成长之中,她尝试着各种生活的姿态、试图在因年轻而100%可塑的生命那生机勃勃的混乱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长姿态。
她是漂亮的——甚至可能太漂亮了,以至于怀璧其罪,尤其是在拉美这种鼓励厌女文化和有毒的男性气质的文化环境中。就像《雌犬》《霍乱时期的爱情》等等所有拉美文学所捕捉到的那样,这里以“爱情”为名的往往是父权对女性视为物品的控制、男性对女性视为性客体的使用,仿佛这是唯一的、“天然的”、拉美的两性关系。这种文化鼓励男性用暴力彰显对女性的控制欲和自己作为男性的自尊和价值感,而墨西哥又是一个太容易弄到手枪、毒品和其他灰色物质的地方、它们让原本以拳头、言语和骚扰为表现形式的暴力控制轻易地升级到性命攸关的程度——不仅是女孩作为受害者的性命攸关、也是年轻的男孩太容易跨过那条无法回头的成为“杀人者”的线的性命攸关。
这种性命攸关最致命的一点在于它过于日常。它不是全城戒严的气势汹汹,缺乏满城兵荒马乱的可见性,它是以日常和信赖构筑的亲密关系里点点滴滴的毒液浸染、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中毒:
如果你被熊袭击了,而且你知道它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害你,你会反过来袭击它吗,还是会让步屈服,倒地装死?斯奈德阐述了其中最根本的原理:“受害者待在原地,是因为她们知道任何突然的举动都可能会激怒熊。她们留下来,是因为多年来她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方法,有时这些方法能让愤怒的伴侣冷静下来:她们乞求、恳求、许诺、奉承、公开展示自己对施暴者的感情,以及公开表示声援——包括共同对抗那些有能力拯救她们生命的人,如警察、律师、朋友和家人。被虐待的女性留下来,是因为她们看到熊正在逼近。而她们想活下去。”应对家庭暴力和亲密恐怖主义的制度性体系常常失效,而且声名狼藉,这助长了施暴者的暴力倾向和他们拥有的象征性力量。当时是1990年,还没有人探讨这些议题。亲密伴侣间的暴力行为,仍被视作一种在不经意间演变为犯罪的激情爆发。那时,无论是受害者还是她们的亲人,甚至是施暴者,都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来描述和定义这种暴力行为,更不可能用语言来抵制以爱之名、打着爱的幌子实施的暴力行为。更令人痛苦的是,人们很容易忽略这种暴力行为带来的致命风险。在那封晦涩难懂的信中,莉莉亚娜将其描述为一场游戏。她知道自己可能会赢,也可能会输。在愤怒之城中对抗巨人的战斗。直到最后一刻,我妹妹仍然认为自己能赢。直到最后一刻,莉莉亚娜仍然认为自己能单枪匹马地抵抗父权制,靠自己战胜它。
死于纠缠不清的前男友的美丽女孩莉莉安娜。这个故事并不新鲜。但加尔萨的叙述方式给它加入了有趣的地方。
加尔萨写的是一个真实犯罪故事,但却不是侦探故事。或者说,这是一个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就像泰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七肢桶用他们的圆形文字跳出了时间线性结构的束缚、他们能在故事的一开头就看见故事的结局、以及故事时间轴上的每一个碎片。而一个心碎的姐姐在打开生命终结于二十九年前的妹妹的遗物箱时似乎也打开了莉莉安娜时间轴上的每一个碎片。加尔萨是在用七肢桶的语言写这个故事——跳脱人类作为三维空间生物永远被时间的线性结构所束缚的诅咒,同时讲述莉莉安娜的故事的结局、发生、以及所有的碎片。我在读这个故事的时候一直想起泰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里的女主角、那个学会了七肢桶的文字、因而得以预知自己故事结局的女语言学家。那个女语言学家预知了女儿死于基因疾病的结局,但仍旧愿意诞育这样一个注定早早死去的生命,因为比结局更重要的是那条时间线上无数个闪闪发光的时刻——在电影《降临》里导演用她跟孩子在草地中嬉戏的蒙太奇代表这些美丽的时刻。
也许真正不可战胜的是莉莉安娜自由去爱的勇气——哪怕在一个极端厌女的文化里这种爱需要以生命为代价去践行,她的自由、爱、勇气和生长的姿态依然是不可战胜的。正如加缪所说:
在隆冬,我终于发现,我体内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