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世逝
或许羊毛衫比西装更符合他现在的处境。至少会更舒适。既然不用每天出门见人,早晨刮胡子也没有必要了。让想生长的东西尽情地生长吧。不再反抗。或许这就是死亡的开端?死亡会始于这种生长吗?不,他想,不可能是这样的。
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便不会再有人享受它们的乐趣。当然了,古董商会拿走那些书,其中的出版书和签名本可能会找到另一个感兴趣的人。某个像他一样能在有生之年收集小玩意儿的人。如此继续循环下去。剩下的东西呢?那些在他周围建立起一个系统的物品,那些只有当他从它们之间走过、用手触碰、通过它们唤起一些记忆时才具有意义的东西一一这一切在他离世后就会分崩离析,不知去向。关于这些,他倒可以写点什么,关于引力,一种把生命体与无生命的事物连接起来、构成一个世界的引力。他是一个太阳吗?真得当心了,如果整天一个人,不和任何人讲话,他会疯掉的。
他会继续做他喜欢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一头扎进土里。思考。阅读。若哪天他的大脑停止工作,他就不会有头脑去思考问题出在哪儿。
晚上起夜后他就睡不着了,最近几个月总是如此,他躺在黑暗中,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在四处游荡。他想到那个躺在湖底的男人,在最底部,那里哪怕夏天也很冷。他想到自己空空如也的办公室,想到拿着话筒的年轻女人。之前,他能一觉睡到天亮的时候,夜晚就像一个停顿。他已经很久没这种感觉了。一切都在继续,在黑暗中也不停歇。
朋友说:大地充满了奇迹。理查德心想——但他没有说出来——大地更像一个垃圾场,不同的时代落入黑暗之中,嘴里填满泥土,一个压着一个,互相交媾,却没有后代,而所谓进步只在于,在大地之上来来往往的人,对下面发生过的一切一无所知。
禁令只是让被禁止的对象更有魅力。产生效果总是间接的,不是直接的。
柏林墙的倒塌带给他的唯一自由,难道就是可以去那些他惧怕的地方吗?
地球是圆的,完全被沼泽包围。沼泽的后边是丛林树精的国度。大地的下边是更多的地层。再往下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据说,如果你从疾驰的快马上摔下来,一定要立刻回到马鞍上,不然恐惧就会永远地刻人骨髓。
如果你想探究时间究竟是什么,最好的办法是去寻找那些落在时间之外的人。当然,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寻找一个被锁在时间里的人。
对的问题并不总是那些你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问题。
一个人是如何从之前充实而简单的生活状态,转变到一切都未知的难民状态的,若想弄清楚这个,他必须知道开始有什么,中间有什么,现在有什么。从一种生活过渡到另一种生活的边界本该清晰可见,但如果你仔细观察,这种过渡根本就不存在。
我的思想在别处?我不知道我的魂魄在哪儿?我的头脑?或者简单地说:我根本不是自己了?
这么看的话,用身体的在场去衡量生命的过渡也太荒谬了。这么看的话,欧洲于难民的不可居住性,驱体于灵魂的不可居住性,两者突然间关联了起来——而每个人的灵魂都被赋予这具躯体作为终身的居所。柏林也是如此。
我们自己的经历是丢不掉的压舱石。
许愿的前提是人们生活在一个还能拥有愿望的世界。许愿是一种乡愁。
有过童年,有过生活,有过青春。
文件在每个句子的内容外传达着同一个信息:难民不可能有钱雇佣律师,并且几乎完全不懂德语。是希望支撑他们活到现在,而希望是廉价的。
我朝前看,朝后看,什么都看不到。
有些东西变了,但我不知道是变坏还是变好了。
他觉得她生气的样子美极了,还笑她脖子上出现的红点。这种玩笑是个错误。最后一个错误,因为那之后她没再给他犯错的机会。
在任何关系中,找到共同的参照系——共同的衡量标准—难道不是至关重要的吗?
越淡解报纸。理查德小时候用了七年才能听懂自己弹的曲子,才明白他正在做的事情是弹奏音乐。或许只有这种自我倾听才让音符变成了音乐。
奥萨罗伯在弹的不是巴赫,不是莫扎特,不是爵士或布鲁斯,但是理查德听到了奥萨罗伯的倾听、这样的倾听赋予这些扭曲的、倾斜的、粗糙的、踉跄的、不纯净的音符以一种彻底的随意性,但依旧很美。
他将报纸放在一边,走进厨房,烧水煮咖啡。他这才意识到他的日常生活中很久没有另一个人发出的声音了。很久以前,他最满足的就是妻子拉中提琴,他自己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写讲稿或文章。平行空间式的幸福,他总是这样跟妻子说。但在妻子看来——尤其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年——若想从一段婚姻中获得完整的幸福,两人至少要能见到彼此、最好是触摸到彼此。
可惜,类似的讨论并没有增加他或她的幸福感。
小时候,他母亲经常在他练琴的时候熨衣股。直到现在,每当他在广播里听到巴赫的《创意曲),还能突然闻到空气中刚洗好的衣服的味道。
"我在人生旅程的半途醒转,发觉置身于一个黑林里面,林中正确的道路消失中断。"
和欲望告别,可能是年老时最难学会的东西。在他看来,如果不好好学,欲望就会像肚子里装满的小石块,把人更快地拽向坟墓。
世界之初,是包含万物、毫无分隔的整体:女性和男性,空间和时间,相似和差异。这个整体在虚空中被分隔开,表现出不同的形态。女性是聚合的形体,由原始物质构成,女性先出现,之后才有男性,男性是更轻的、运动着的存在。时间和空间也是这样产生。
但这些形态互相依存,不分层级,互相补充,维持着一个整体,一个独立的实体。同样地,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有生命的整体中的一部分——就像身体中功能不同的器官,发挥不同的作用,彼此密不可分。
人们要对已知的事物重温多少次,发掘多少遍,抛开多少层面纱,才能深入骨髓地理解一件事?人的一生够吗?他的一生够吗?别人的呢?
若想衡量一个时代是否在进步,应该在多长的时间跨度上考虑?
理查德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奥德赛》和《伊利亚特》,在荷马或别的谁第一次把它们记录下来之前,都是口头流传的。但对他来说,空间、时间和诗的关系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只有在沙漠的背景中,人们才能更清楚地看清这个原则,一个在世上任何角落都一样的原则:没有记忆的人只是地球表面的一块肉。
地铁都在地下开,我们看不到自己在哪儿。
假如他自己有个儿子的话,折叠键盘有可能是他对儿子的未来规划吗?一个65.9欧元的未来?他是什么时候从一个对人类满怀憧憬的人变成了一个布施者?柏林墙倒掉时肯定还不是这样,是在那之后的某一刻,在那个过程中的某一刻,他屈服了,现在他只是试图在小范围内做好这件或那件事,就像人们说的,在所有可能的地方,在这里和那里。他真的彻底放弃所有希望了吗?
在最终的结束降临、一切归于黑暗之前,那些本无机会从储藏区被翻找出的记忆当中,还有什么在暗影里伺机等待着他?
十二点,香槟的软木塞准时弹开,客人们互相拥抱,烟花绽放,仙女棒摇曳。一年的开始意味着什么呢?理查德站在那儿问自己。他一直不太明白,在那决定性的最后一秒,究竟是什么东西离一个人远去了——而与此同时,一些完全未知的新事物突然出现。过去几年,他经常试着在午夜把精神集中于这一刹那即将到来的未来。可人怎么能专注于一件还不知道的事?谁将死去?谁会出生?他年纪越大,越是庆幸他和别人一样对可能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
时间对人是有影响的,因为人不是一台可以开开关关的机器。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如何才能成为一种真正的人生,时间会把这样一个空虚的人从头到脚都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