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不在的美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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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这本书的绪论时才很惊讶地发现此前从未读过任何后苏联的文学作品,本科的外国文学课也只讲到索尔仁尼琴截止,似乎普希金和阿赫玛托娃照耀的传统以及托翁陀翁曾为之痛哭的土地业已板结,似乎与我而言可谓神圣的俄罗斯文学热土就中断于古拉格,所以很感谢我的书店朋友介绍给我这部书。
我很兴奋地发现此前俄国文学所表现出的那种最广泛的包容、理解与同情被柳德米拉所继承了下来,从《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能够看出对标《百年孤独》的野心,甚至我更青睐柳的叙事方式,而且尽管不想强调和承认,但这确实是我所阅读过的第一部可称得上是俄罗斯的女性主义小说——但在这个评价体系中它拿不到高分。不过一国文学有一国文学之现实与自身的独立性,无法被套入批评体系也许倒暗示着它的优秀。读到一半的时候,我惊讶——愤怒于作者选择了这样一个承继了伟大深厚传统的女性主义母题,却将美狄亚塑造为了一个恪守道德,成为大家族联结点的道德楷模形象。但是读到玛莎第二次坠楼之时,我忽然意识到真正的美狄亚并不是名叫美狄亚的那位无子女而寡居数十年的女性,而是在现代性影响、在冷战背景中所成长起来的一代新苏联人,是后古拉格的俄罗斯。美狄亚本身即是一种可能,是永远在主体身畔的异质性存在,是随时预备入侵的他者,是被丈夫藏在旧衣服下却永远无法被焚毁的出轨证明。在美狄亚那所遗世独立的、后山埋葬着她犹太教丈夫和无数鞑靼人的小屋里,子侄辈藉由探亲的短短数日纷纷发生了婚外情,旧制度和旧道德又一次不鲜见地被肉欲的化学反应击倒。在这一冲击下,格奥尔吉、尼卡和玛莎所代表的是三类人,作为男性而乏善可陈的格奥尔吉与诺拉结婚,继承了美狄亚的小屋,父权-俄罗斯成为国族的新锚点;乱伦所生的尼卡拥抱西方就像拥抱那个练体育的运动员一样自由,她最终脱离了俄罗斯而在意大利——她们族群真正的源头过起了生活。只有爱写诗的玛莎留在了过去,祖母薇拉在深夜恶毒的诅咒就像是一句谶语,不仅在物理层面成为了她一生的梦魇,同样在意义层宣告着玛莎开启释放美狄亚之门的身份的合法性。出身将军之家,本来恪守旧道德,追求精神裕足的她却和姑姑(事实层面的母亲)爱上了同一个头脑空空的纯肉体的男人,并为之放弃了自己逃离的可能。玛莎的死事实上是宗教道德(包括希腊、基督教和犹太教)、斯拉夫民族传统与西方现代性所呈现出的双重性精神面向的最终崩解,也是旧俄罗斯衰亡的明证。
一定要说的话,我认为《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是一部反映社会主义现代性问题的政治隐喻小说。作者善于将中产阶级(?)的人物故事与时代背景隐秘相连,尽管她所选取塑造的是无力拨弄政治的一批人物,一批和她本身一样在苏联本身属于少数人的斯拉夫犹太人、鞑靼人或是希腊人(这个传统让我想起肖洛霍夫和他的阿克西妮娅),却也不是在最后的访谈中所说的那种与政治完全隔绝的人物,但是他们的生活悲剧却并不由时代而是人性本身所引起,这一叙事组网构成了及其复杂的语义场。我之所以将其作为女性主义小说,是因为柳的绝大部分书写是从女性角色流出的,其所塑造的女性角色也一定程度跳脱出了旧有的天使-妖妇二重性,在性关系中,女性(亚历珊德拉-尼卡)像厄科一样捕猎顾影自怜、毫无同理心的男性,点评他们的生活,要求他们上床,该离婚或分手时就像丢成团的袜子一样将之抛于脑后,而物理上明明已经做出这个选择精神上却不接受的玛莎则自杀了。
我常在想,我们如今在走的路早已有人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