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消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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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彭贝克2012年出版的《白日尽头》终于上市。在《客乡》里我们已经见识过这位作者的音乐式书写,在这里埃彭贝克的变奏变得更加疯狂——节奏融入了更细微的地方,终于懂得为什么说她的书写像细密画。如果说人们形容《客乡》是「冰山般的超然」时总有些「大的意愿」在里面,埃彭贝克在这一本里彻底颠覆了这种印象——她以生命抵抗庞然大物的社会机器,用个人的命运去瓦解历史,尽管她的人物甚至没有姓名。
《白日尽头》以埃彭贝克的祖母为原型,虚构了一名犹太女性从1902到1992的生命历程,也勾连出整个二十世纪的动荡和破碎。全书有5个部分,分别是出生-青春-中年-老年-暮年,她在每一个章节里都会死去一次,作者在章与章的间奏中试想这个女孩/女人活下去会怎样?于是在下一章继续这位女性的冒险。这本书十分复杂,它关于死亡、关于偶然性与命运、也关于对整个二十世纪的反思。当然它在形式上也不容小觑。
死亡
死亡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条战线,一条与生命一样长的战线。
如果她出生就夭折了,死亡是什么?是她停止了呼吸,而亲人束手无策,他们分开,远走他乡。她的死亡此刻还只取决于纯粹的偶然性,年轻的父母一时不能理解这种力量。女孩的曾外祖父也在这之后面临死亡,他面临的不只是他个体的死亡,也是他的时代的消亡——「一场巨大的临终」。
她因为一捧雪活下来了,如果她又未能逃过一场无始无终的爱情的折磨呢?我们还能把死亡的原因归结为偶然性?并不存在什么决定性的时刻,生活过的所有时间走过的地点遇到的人——之前遭遇的一切都是死亡的成因。人一旦出生,死亡便可以日计算。女孩的父亲甚至将自己的死亡时间精确到具体的日子——「现在他必须活着,过完这个月的一号,还有下个月和下下个月的一号,这样死亡才不会超重,这样一切才能平衡。」。
如果女孩没有把枪对准自己呢?她开始相信正义,但正义夺走了她的生命,也夺走了很多人的。她相信很多事情,唯独不相信死亡能作为一种对抗。找到一个正确的词是可能的吗?无论作何种遣词造句,无论何种抉择,死亡的阴影都笼罩在头上。
如果她躲过一劫,顺利将儿子养大,又没能在60岁的时候走下楼梯而是跌进死亡,如果她活到90岁生日后——她活得越久,死亡便越重,生命就越轻,世界越来越不能解释她活着的理由。
死亡是一个事实,事实不会被改变。每个阶段死去的她都代表着无数的人,这些人是历史的幽灵,偶尔我们会穿过他们。死亡没有程度之分,奥匈帝国的皇帝和在冬天死去的婴孩同样构成了历史。
填充物
正如第三章里诗人J这样评价《西西弗斯》——「他说他喜欢的正是她讲故事的缓慢节奏和回环往复,他们反映主人公的停滞状态。」,埃彭贝克本人也将节奏和距离看得很重要,在女孩即将死于枪下的周日,三位亲人的动作被一一排列在文本当中,就像《客乡》那位园丁除草的步骤,简单的事实将这段时间塞满,或者我们可以说,其实是这些填充物构成了时间、空间,成为距离的实体。
不妨将埃彭贝克称做一名「测量员」,她将词语、空间、动作、形状都叠起来,观察它们——比如「火灾、蝗虫、水蛭、瘟疫,或者熊、狐狸、蛇、臭虫和虱子」多大程度上能表明一个人的身份?堆叠的事物会让我们的死亡变得庞大,一开始只是「她停止了呼吸」,最后是一整个世纪的幽灵在白日的尽头。可以说90岁的她的死亡,与二十世纪的逝去也没有程度之分。
交织的声音
第一章,我们能听到除了婴儿以外每个人的声音,它们交织着,组成了一个前奏;下一章里,除了故事必要的叙述,埃彭贝克将父亲抄写的《施蒂利亚地震笔记》作为一个低音声部穿插在故事里,一个女孩的死亡之线与一场早有征兆的地震发展的历程交织,独立地混合在一起,就像《客乡》的房屋与园丁;第三章则是女人的履历、遥远流放地的风景、和分不清谁是谁的对话;接下来是儿子的声音,和面临一场巨大临终的老妇人的碎碎念······应了埃彭贝克对万物之声的关注,声音,或许也是她用于消解宏大叙事的努力方向之一。
然后······
若说塞巴尔德的书写像无数的门,你要小心地打开,因为它内侧的画面使人眩晕极易跌入;那么埃彭贝克的故事就像「无尽的楼梯」,在其中你只能上或者下,而两种选择就像密不透风的墙压得你喘不过气,一不小心就会被摔出去。
而他们相似的是,塞巴尔德说「现在呢,我们去往何处?」,埃彭贝克也借老妇人之口问「最终会回归平衡,然后这就是结局?」。到书的尾声,这场盛大的死亡随着泥土落入坟墓,那么然后呢?塞巴尔德让他的人物找寻着往事的踪迹,埃彭贝克则写了一位从往事中走过来的老人,若两人相遇路仿佛走到尽头——一个死角。
而我们——之后的人们,跌进这些文本里,再跌出来撞到之后的世界,没法问出这句话——然后呢,因为我们也正站在新的无尽楼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