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序的世界里,感受命运的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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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首次发表于2010年,是菲利普·罗斯的第31部作品。
写下这部长篇的时候,罗斯已经77岁了,两年后(2012年)他宣布封笔,《报应》也因此成为这位美国文坛泰斗漫长而高产写作生涯的句点。
看完整个故事之后,我们可以说,《报应》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完美的句点。小说的篇幅虽不长,然而情节却极其跌宕而深刻,罗斯在这个故事中,直面人生“残暴的偶然性”,以此来照见命运的荒谬。在这种荒谬性面前,人的所有努力与抗争都变得不值一提,溃不成军。
《报应》讲述的是一个失序的世界,这种失序在故事开头就已经显露端倪。一场突如其来的小儿麻痹症疫情降临于1944年的酷夏,故事主人公巴基·坎特是一名操场管理员。由于小儿麻痹症是一场主要爆发于儿童间的病症,因此负责照看孩子的坎特就与这场疫情紧密联系了起来。
看着孩子们一个个患病甚至死去,坎特内心无比煎熬,他无法回答孩子家长的疑问:
“你只做正确的事,接着又是正确的事,正确的事,正确的事,如此循环往复。你试着体贴别人,通情达理,乐于助人,然后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生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段话出自一位孩子刚刚死于小儿麻痹症的家长,巴基对死去的孩子无比熟悉,因此他难以回答家长的困惑,甚至他也有同样的困惑。
坎特将这场疫情视作一场战争,不光是与病毒的战争,同时也是与恐慌的战争,甚至与上帝的战争。
这场战争改变了坎特对于上帝的理解,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并且值得人们信仰的话,那他怎么会创造出小儿麻痹症?又怎么会允许孩子们接连死去?
混乱而失序的世界让坎特难以再继续信奉上帝,但他依旧要坚持这场战斗。
看到这里,我们或许会以为这是一个英雄主义式的故事,是“在失序的世界中,恢复人性尊严”的故事。
然而菲利普·罗斯却用辛辣的笔触让故事急转直下,故事中没有光辉,只有荒谬。
在小儿麻痹症蔓延之际,坎特的女友马西娅希望罗斯来她所在的营地帮忙,远离小儿麻痹症的威胁。坎特陷入了一场内心纠结之中,他的责任感难以允许他抛下孩子们离开,但同时他也不想让即将订婚的女友失望。
最终后者压倒了前者,坎特前往了夏令营营地,但内心却依旧煎熬,他认为自己背叛了孩子们,逃避了责任。这种煎熬随着营地疫情的爆发彻底点燃了坎特,将他的余生烧成了一片灰烬……
《报应》的篇幅虽然不长,但叙事却颇为复杂。首先罗斯并没有采用传统叙事方式,而是在当下的叙事中加入了大量关于过去的回忆。
同时在短短的篇幅内,罗斯却将故事分成了三部,前两部围绕罗斯展开,以第三人称叙事推进故事;第三部分则借由罗斯曾经的学生阿尼(这个名字事实上在前文中就已经出现过了)的第一人称叙事进行叙述,借由阿尼的目光来审视小儿麻痹症事件对坎特人生的致命摧毁。
这种摧毁不单单是肉体层面的,更是思想层面的。这一点在小说中早有暗示。
早在坎特前往夏令营营地之前,马西娅的父亲斯坦伯格医生就意味深长地告诫他,“错位的责任感会让人疲惫不堪”,有良心是可贵的品质,但如果这良心开始让你觉得你要为远超责任范围的事情而受到责备,那么它就不可取了。
但显然坎特没有真正理解这段话,于是他主动背负起了罪孽的十字架,执意将报应揽在自己头上,拒绝了真诚的马西娅,让自己的余生再无欢乐可言。恰如他自己所说,他越快乐就越自惭形秽。
这似乎是一种难以理解的执念。因此小说中马西娅对坎特说,“你以为是你的身体变形了,真正扭曲的是你的思想……你永远不会保持跟事情之间的适当距离!你总是认为自己负有责任,其实你没有责任。”
而小说第三部中出现的阿尼,他一边对这位昔日的老师报以敬意,但同时也直言他的思想是一种“愚蠢的傲慢”,他自己囚禁了自己。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我们读者也能和马西娅、阿尼一样,轻易窥破坎特思想中的扭曲。但我们依旧无法解释阿尼和坎特的本质区别到底在哪?
在小说结尾,罗斯笔下的阿尼和坎特事实上形成了一个对比,二人都被小儿麻痹症摧毁了肉体,但阿尼恢复了精神,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而坎特则彻底拒绝了马西娅,再也没能变得完整。
我们无法保证,阿尼绝不会陷入坎特的愚蠢的命运之中,就像我们也无法保证坎特当真没有幸福的机会。
说到底,在这个故事中,人生尽是偶然与荒谬。坎特曾一心要做一个抗争者,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早已沦为战争的帮凶,命运的荒谬性正在于此。
罗斯在小说中则是这样写的,“人有时候走运,有时候不然。每一种人生都是偶然的,运气——这残暴的偶然性——一旦获得,就意味着一切。”
一旦获得,即是一切,人所有的努力和抗争都将被这种偶然的命运压得粉碎,就像坎特一样。
《报应》这个故事已经足够完整,但同时这个故事其实还可以有另一种写法。罗斯在小说中让坎特主动背负了沉重的十字架;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罗斯也可能被大众舆论送上十字架。罗斯在故事中没有过多描写其他人对坎特的看法。但我们可以想见,不知内情的人们或许会和坎特一样,认为他是传播病毒的根源(并且忽略他受害者的身份),并因此将坎特钉死在罪恶的耻辱柱上。
不同的故事走向,同样的结局,坎特的余生注定会是一片灰烬。
于是我们将无法草率地以“愚蠢”来定义坎特的选择,因为我们无法解答命运的偶然与荒谬。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继续无谓的祈祷,希望被这种命运砸中的人,不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