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舊之姿
連著好些日子每天都在整理多如亂山的新舊書冊。舊話裏說“書似青山常亂疊”。聽著風雅。非身臨其境者不能嘗其苦味。買書買好書不算什麼難事。要把書妥妥帖帖整整齊齊放進壁上的書架裏才會見得艱難。
若說苦後有無回甘。仔細想想也是有的。比如說此前喜歡的書消失已久遍尋無著。而此時不免一一水落石出。捧之讀之。看看裏面有沒有舊日題記塗抹。也算是如晤故人矣。
今天同時找到丘彥明女士的《人情之美》。尉天驄先生的《歲月》《回首我們的時代》三本書。大約當時因為所寫內容相近。緊挨著放到一處。這些書此前都寫過札記。現在拿在手上重新翻翻。還是依舊喜歡。
“自打聽說丘彥明又有一本簡體字版的新書《人情之美》出版。就很是期待。以為她終於又肯從田間地頭陶淵明式的生活抽身出來。細說臺灣文壇的開天舊事。今天把書拿到手上。才知道是舊作重印。都是八十年代的文章了。不過我不知道她三十年前寫過這樣一卷文字。是以仍可當新書來讀。
書的封面設計應該說花了一些力氣。然而我卻不喜歡。把這些前輩作家的肖像大頭貼似的扣在紙上弄出點卡通效果。我覺得有些不倫不類。
丘彥明的書十來年前我買過一本《浮生悠悠》。可以說非常喜歡。她去到丈夫工作所地荷蘭。對熟悉中文寫作中文閱讀的人來說。那裡可算廣漠之鄉無何之野。然而她卻認真歡喜地投入到守拙歸園田的生活之中。開荒南野際。耕作東坡前。把田園生活過成了真正的田園詩。既耕亦已種之餘。也能寄情書冊。在洪荒僻遠之地守護中文的詩情文意。這真是令人羡慕的生涯。
《人情之美》成書在《浮生悠悠》之前。彼時丘彥明還是以文字為業的媒體人。下筆自然不如後來的淡泊自守。然而清雋暢態。略無華辭。尤其幾篇訪談對話。輕重緩急拿捏得很到位。
她寫臺靜農先生雖不如林文月的細致入微。但亦有獨到之處。比如臺公回憶年青時在北平做未名叢書。遠至雲南亦有人來批書發售。結賬每用雲土雲腿以物易物。此段回憶似未見別家寫過。
又再如給梁實秋做的訪談。簡直就是梁先生親自動筆作的回憶錄。細節充實可感。氛圍溫熙動人。若不是訪談雙方有細水長流式親人般的情誼。斷不會到如斯境界。再如她誘導王禎和回憶對談張愛玲訪臺游花蓮的過往。也一定是近距離理解張愛玲的經典記錄。”
“尉天驄先生的這本《歲月》。在書店時眼睛掃過書名好幾回都沒有抽出來翻上一翻。首先是這人名沒聽過。其次是書名太普通。後來有一次不知怎麼拿起來。正好翻到他寫臺靜農先生那篇《百年冰雪身猶在》。一下子被卷入進去。他寫臺先生心底欲說還休又無處安放的痛苦寫得淋漓盡致。某種程度上比林文月教授那幾篇還好。
此時才發現自己鄙陋。身臨寶山卻差點輕輕放過。立時買回家細讀。尉先生是當年渡海赴臺的少年人那一代。根在大陸。枝葉在臺灣。因而他的文字空間便闊大。加上他一九六六年創辦《文學季刊》。成為未解嚴之前臺灣文學創作的重鎮。
同樣是封閉自守的年月。大陸只剩下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臺灣卻對古典藝文和海外文學有相當的自由空間。是以在島嶼寫作的這一群人還能有養份。能在苦悶的土壤里汲取。蟄伏。孕育。乃至花葉繁茂。尉天驄便是這一過程里起作用的人。
這本《歲月》分三部分。《原鄉》寫他的大陸情結。故人故事使回憶和現實打成一片。有現場的觀照。也有詩意的發揚。《歷程》則寫十七位臺灣文壇的人物。歌哭于斯。悲歡于斯。哪怕再苦郁再艱難也有自己的風骨。是這本書我最喜歡的部分。後來尉先生把這一部分擴寫成另一本書《回首我們的時代》。人物增加到二十三位。更是華語文學的重要回憶錄了。
第三部分《歲月》是作者模仿里爾克和老杜《秋興》而寫成的“小說詩”。或悲壯或淒厲書寫家族記憶中的歷史與傳說。我覺得還有幾分沈從文式的悲憫在。這本書由朋友雲豐兄為我求得尉先生簽名。感激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