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与哀矜》:我所见批评的准备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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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国有真批评者。我第一次读张定浩的文学批评即有此判断。
我平生最爱挑剔的文学读者,他们目光如炬,基本功不逊于任何一个以手艺为生的工匠。请注意,这仅是对批评者最基本、刚够毕业的要求。
我们太少这样的批评者,太多“在获奖后宣称‘生活比写作重要’”的作家……我们需要如张定浩的批评者带我们一次次回到那些犹如在黑暗中观看《星际穿越》的时刻、触及那些轻轻地反复摩挲我心的幽暗真相。
这样的批评活动,对从事者的要求更高。
普通读者,可凭趣味在广博浩渺的作品山海中遴选数量有限的神品。但踏实的批评者首先要跨越的便是唯有愚公移山的踏实方可克获的作品阅读要求。批评者不知优劣、不做对比,如何判断?作品以外,尚有大量他者的批评、文论。用张定浩自己的话说,大量的对于他者批评文献的阅读,是为了不写,是为了不说别人已经说过的话。
仅阅读量这一标准足令我们的批评者自我降格,并迫不及待地宣布“生活比写作重要”,又或者,迫不及待地应承说出这句话的作者——毕竟他们深谙于此。
他们不是真的爱文学,也不是真的爱文学批评。他们对作品没有激情,如果可以,他们甚至可以舍弃作品,只读批评。文学批评功用之危险也即在于此。
二
那么,又有多少作家是真的爱小说,真的懂得小说呢?爱丽丝·门罗一篇中,张定浩敞开展现了门罗何以成为真正的作家。“作为一名真正的作家,她显然清楚,唯有在无尽的自我审视中,全部的生活之流才得以最大程度地向着她涌现”。
好的批评者从不忌讳谈论技法、隐喻(多数时候它极无趣)、结构、修辞……但他们在洞穿这些的同时,他们还看见爱,对爱无比热诚。
斯通纳一篇,张定浩看见了那个潜藏在整个故事下的深邃的脉动,即——爱的秩序。有时好小说与好故事之别,仅在于那一点点的更深的可能。约翰·威廉斯笔下的斯通纳显然具备了这种向内探索、向外展开、无法确定却又无比恒定的可能,而高级如张定浩一样的读者,他们具备洞见这种结构的目光。请注意——是的,在此我使用了高级这个词——审美没有对错,不过,确有高下之别。
另一张定浩高级读者身份的佐证,便是评诗歌几篇。埃兹拉·庞德、T.S.艾略特、布罗茨基……整本书行文至此,已然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说确切地读出小说的骨骼、读出各类小说技法之化用后,仍能在其中获得丰沛无比甚至超越目无技法奥秘者的阅读经验是批评者必备的精神能力,那么在诗中穿越一切禁忌,看见“诗人是坚韧顽强的,可以从最可怕的事情中获益”,是张定浩凝视诗人与诗歌时所独具的某种灿烂、自由。
三
写中国当代作家的几篇(除黄永玉外)骤然滑落。
文珍、颜歌几篇,张定浩的批评选择了一种最直白、最浅近、甚至看起来最客观的方式,即辩证法。
抱歉,此刻我必须用张定浩长期严阵以待的高标准反观他自己——今后我若有机会和他见面,一定首先要问这个问题。采用辩证的方法,我真的不明白:欲意何为?优点说说,缺点嘛,必然也要说说。所谓辩证的客观公正。这种常见于批评初学者的方法,直白浅近,却往往不见幽微洞察,一些巨大的写作疏漏,何以避而不谈?《平乐镇伤心故事集》中的《照妖镜》为何不值一说?《爱欲与哀矜》已再版,“增订本”,张老师留下这几篇,对我之困惑,想必他有话要说。
而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缘于全书读至此处,一直持续的强烈的无所顾忌之目光、对学院批评规则之扬弃、对小说的观看毫无边界的一重又一重的彻底的抵达,以及凝视诗歌时的通透无比和灿烂自由……竟倏忽间悉数湮灭,平庸至极。
我想说:张定浩老师,我之前如何振奋、如何想共您击节赞叹,此刻内心就如何坍塌瓦解。
戴锦华曾在谈到自己影评人的身份时说,她十分警惕与任何一部电影作品的导演私下有任何形式的往来。并非苛求批评者不应与任何可爱的创作者为伍,只是……这是她由衷热爱影评工作而生发出的自我觉察。
或许戴锦华之忠告依然必要,批评者必定和他们批评的对象保持恰当距离,他们宿命如此,这份神圣的职业要求他们理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