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伏伽《旧话》:那一杯醇茶,一轴乱世长卷,一段颠沛人生

一个世纪前,川西南偏僻小城马边。
14岁的失学少年李伏伽,迎来人生最大的转机——父亲的同窗冯斗山先生,帮助流连街头的李伏伽继续学业。
经历命运的九九八十一种艰难后,他在晚年撰写了回忆录《旧话》,并将之形容为放在现代人如蜜生活旁的一杯苦汁。

其实,我更愿意把它当成一杯回甘的醇茶。
兵荒马乱的年代,孤儿寡母家产遭人褫夺,被命运侮辱并伤害着,李伏伽却每每能够绝处逢生。从冯斗山世伯到朱晓沧老师,以及王介平、艾宇眉等众多同窗,他们帮助他在几无退路时又开出新路来。尽管作者淡淡地把一切视为人生的某种偶然和幸运,然而,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那些幸运未尝不是个人努力所积攒的福报。而这一切又反哺着他,始终保有勇气和善良,并在多年以后,用这些可敬的品格回报生养他的马边。
大时代中的个体如此渺小,但我们总还想尽自己的力量,带来哪怕极细微的改变。你也不知道,青萍之末的细微风痕,会不会变成摧枯拉朽的飓风。
我不太能看萧红的文章,因为品下去是一底的苦。极端的不幸固然令人同情叹惋,但阅读者更希望从作品中获得精神上的力量和文化上的滋养。李伏伽的这杯醇茶,有着难得的回甘和厚度。
这本回忆录,生动细致地描绘了一轴上世纪前半叶川西南的乱世人生图卷。
《旧话》上部叫《边城》,让你很容易代入类似《从文自传》的联想。马边和凤凰,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动荡飘摇的时代,汉彝/汉苗混居的边远小城,苍莽的山和水,淳朴与野性糅合的民风……两位作者的语言风格也都有着浓郁的地方特色。
然而李伏伽的童年显然更加悲苦,故而他不似沈从文,对人生和故地始终怀有诗意的想象。
李伏伽笔下各色人物都很传神:勤勉节俭的祖父,豪爽好面儿的袍哥伯父,呕心沥血于教育事业的父亲,阴险卑劣的幺爸,怯懦无助的小脚寡母,狠毒泼辣的幺婶……那是市井,也是江湖,是上世纪前半叶川西南的真实描画。
如其所言,“那时候也许是‘去古未远’吧,人都更朴质或者说更愚蠢”,“善良的人寄希望于神灵,而凶恶之徒还震慑阴司的惩罚。待到后来民智渐开,人们都不再迷信这一套的时候,善良的人们哭诉无门,更加悲哀,而坏蛋则肆无忌惮,更加凶恶了”。
作者所要呈现的就是这样并不诗意,荒诞而又诡谲的人生历程。
所以,你很快就会在《旧话》中嗅出另一些气息。
宅院里惨遭屠戮的孕妇冤魂,金沙江边杀人越货的土匪,川大校园中激烈交战的军阀……克制的语言让这些画面没有如昆汀·塔伦蒂诺般血花四溅,却透着《让子弹飞》那样荒诞又真实的血腥气息。你以为不可思议的情节,在这里时时上演:被通缉的罪犯若干年后回来,摇身一变成了县长;今日的同僚,明天反手将另一方打杀;尚处于奴隶旧制的黑彝和白彝;袍哥、土匪、乡绅、军阀各路人士驳杂;鸦片烟氤氲在县城上空和山林间。你也很难用好和坏来区分这里的人,善良和懦弱、淳朴和愚昧、悍勇和凶残,人性的错杂就像硬币的正反面,都是世间的真实存在。
几千年来的乡土中国文化,在乱世被瓦解和分裂,呈现着荒诞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
所幸,人性即使在最烂污的泥淖也还散发着光芒。
李伏伽先生回忆往事时,不惮于回避自己的怯与懦。母亲被欺凌逃出家门,叔婶在亲戚面前恶毒地辱骂她,而他“只猥琐地立在一旁,像一条极不光彩的小狗”,甚至“忍不住恨起我妈来”。上小学体育课时,他因为没有操衣只好装病扯谎,而被体罚。在川大因为极度贫困而又没有营谋自己生活的能力,饿得只能躺床上闷睡。
好在,这个聪慧又迂拙的少年终于成长为马边县唯二的大学生,更以我不入地狱,谁复入地狱的献身精神,在家乡筚路蓝缕地建设学校,维系着风雨飘摇中的一点学脉。
没有人是完美之身,但我们始终不应失去真诚、善良、勇气、毅力……那是人性的点点光芒,是灵魂的号角,是生者与行尸走肉间的鸿沟。
一口气读完这本书,我不禁轻轻吁了口气。对于李伏伽来说,走出大佛岩,世上还有更高峻的山,更崎岖的路,但总归是走过来了,他没有辜负那一双双眼睛的期许和梦想。而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重饮这一杯醇茶,重顾那乱世图卷和颠沛人生,无疑也是一次精神洗礼。来时行尽金河道,猎猎轻风在碧蹄,马边已经不是当年的马边,人世也已焕发出新模样,幸甚至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