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素食者才看得清食肉者的暴力,成为一棵树方能远离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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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国流行文化对大陆有着深远影响的今天,如果问到韩国文学,估计许多读者都是模糊的状态,会误以为韩国根本没有什么作家。就连本书的译者胡椒筒也带着“为什么韩剧那么红,韩国小说却没人看”的好奇心开始了韩语文学的翻译。的确韩国文学仿佛这几年才开始被大陆中文读者熟悉接触,有了更广泛的影响力,我们也恍然发现原来韩国还有那么多可读的,这自然也受惠于翻译和引进出版。
在有限的韩国文学阅读中,发现它们有一个共通的特点便是关注韩国社会的现实,它始终想与读者保持亲密的距离。但这样也极其危险,那就是对现实的临摹照搬,会让文学作品变得枯燥无味甚至扭曲。除了满页扑面而来的现实,难以感受作者的文学创造,那是阅读的更美妙之处。这可能也是韩国缺少那种靠惊艳文笔征服读者的作家,迈入国际视野,让文艺青年可津津乐道。他们承受着现实的重负,纾解眼前的现实问题使他们的文字缺乏应有的灵活多变。近些年涌现在我们面前的韩国文学作品之所以受到欢迎,也有原因可能是它们越来越回应着中国过去和当下的现实,有了读者阅读的基础,如李沧东的两部优秀小说集。
查阅韩国过去二十年最畅销的作品前五名,还有一个特点它被女性作家的作品包圆了。它包括《82年生的金智英》、《请照顾好我妈妈》、丁柚井的《七年之夜》,另外便是韩江的《素食者》与《少年来了》。《八二年生的金智英》不仅在本土爆红,改编成卖座电影,引发海啸的社会讨论,它似乎也得到了大陆读者与观众的深切共鸣,这部作品也让我们管窥韩国兴起的女性主义。而韩江早在2004年便出版的《素食者》一直长盛不衰,固然是因为它在2016年荣膺布克国际奖的加持,成为该奖项的首位亚洲得主,但更不可或缺是这部作品的表达充满先见智慧,仍关切着当下的社会。虽然这本书早有中文版,可今天再读或许多多少少已有些异样,起码我们对韩国文学的阅读多了些参照。
韩江的小说没有那种一味陈述现状的平庸手法,显得另类扎实,小说能看到她的布局设计,独特的构想。而不是首先汲汲于与读者达成共情,只不过背后仍是细微的现实与大行其道的女性写作所哺育。例如韩江在她那部备负盛名的《少年来了》中,出生于光州的她直面光州的血腥历史,但全书书写最好的仍是女性部分,她同时也写了一个和这本《素食者》的英惠一样不愿再吃肉的抗议者。
韩江说她想通过本书刻画一个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的女性角色,那么书中的素食者英惠究竟遭遇了什么来践行这决绝?《素食者》主要围绕三个人物的叙事完成,除此还夹杂着英惠十段诡谲血腥的梦境,症结难以直观理清。这三段人物叙事也可以当成独立的中篇来读,它想说的也并不难理解。
第一段是英惠丈夫的独白,这位“普信男”直言他对一位妻子的期待:希望她能胜任平凡妻子的角色,备好每日三餐,外出宴会注意礼节,保护丈夫的颜面。试图将妻子的个性与思想彻底抹去,沦为服务男性的工具。当他与英惠的生活出现巨大的裂痕之后,他甚至还觉得“跟这样奇怪的女人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可以把她当个外人,保姆”。看似英惠仅仅是不愿吃肉,丈夫不愿理解其深层原因,而是感到妻子在挣脱他营营建立的家庭结构枷锁,所引发的未来种种不便,他迅速将妻子陌生化并最终抛弃。
第二章叙事焦点转向了英惠的半吊子艺术家姐夫,这位艺术家觉得妻子身上某种东西偏离了喜好,从而发现了英惠身上未经修剪的野性之美。在听闻妻子仁惠说英惠身上有一块胎记,姐夫便想象英惠绿叶般的胎记融入到自己创作的艺术当中去,垂涎着英惠的身体。并合理化为想看到吃素的英惠身上迸发一种脆弱的极致之美,在她身上绘以花草,以艺术之名循循善诱让自己的欲望在英惠身上得到宣泄。
这样的情节使人联想另一位韩国女性作家金爱烂的《你的夏天还好吗》,在女性叙述者以为男前辈的靠近是对她有好感,却发现前辈只是利用她。金爱烂也在另一篇《虫子》的开头写道一个男人对女人施暴,一个女性的存在方式:“挨打的人没有任何回应,连声呻吟、尖叫和啜泣都没有。仿佛不在那里,又像压根儿就不曾存在”。
但英惠对姐夫的默许充满复杂的意味,英惠反复向人诉说因为做梦梦到各种古怪的人脸,便决定不再吃肉。在她和身上也绘满花草的姐夫交媾后,她发现那些梦隐退了,自己想要变成植物,是这位“艺术家”启发了英惠从素食者到非人化的思维迈进吗?姐夫并未理解英惠的渴望不是对他,而是对花草背后代表的对人伦社会的巨大失望,和某种积习的抵抗,也说明姐夫的艺术尽是不涉人心的虚伪伎俩。
英惠说始终没有人理解她想要什么,直到姐姐仁惠,但那是格外痛苦的接受史。第三段仁惠已经送妹妹英惠去了精神病院,在目睹英惠不断摧残自己的身体,也反观自己惨不忍睹的生活之后,她甚至变得理解丈夫的惊人发现。她从丈夫那出格伦理丧尽的作品中“感受到某种非人类的陌生感,他们的肢体想从人类的身上解脱出来”。而英惠这时也真正想成为一个没有人类行为的树木,不再进食,没有善恶之念,只是需要阳光和雨露,倒立于大地上。
这时仁惠也回想起流经她们身上习焉不察的暴力,世界还希望你默不作声吞下,长大成人融入到男权社会构建的框架里面。仁惠觉得导致妹妹现状的祸首可能来自于父亲,她们父亲的暴力也在全书散落一地。
仁惠回忆儿时她们便常被父亲轮番扇耳光,固执的英惠则更甚。当父亲得知女儿竟不吃肉,首先关心的是年轻气盛的女婿怎么办,也在一次宴席上再次掌掴英惠,导致英惠举刀相逼。又如目睹父亲折磨死一只咬伤人的狗,并强迫英惠吃狗肉,言称“治愈狗咬伤,必须吃狗肉”。似乎点名全书的核心,发生在身上的暴力,难道必须诉诸以暴力,再次重演?但身份力量的差异使弱势的女性根本做不到那样的反击,那么想要反击就只能朝向更弱者举刀?英惠不愿如此,只能选择不顺从,不再吃(狗)肉。那些阴影潜藏在心底深处,终于压迫至临界点爆发,英惠便以极端的选择让自己不再裹挟进其他面目的身份暴力。仁惠则也从妹妹身上,明白了她乖顺而妥帖的生活智慧只是出于对父权卑怯的求生方式。
韩江最后写道她们离开了精神病院,路畔的树木像是等待回答,又否定说它们是在抗议。抗议一个女性被固定的位置,唯能顺从的各种暴力。意识到这些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女性意识到它们之后,该做出怎样的选择,英惠的选择让姐姐仁惠和读者不得不思考这个沉重的问题。
韩江用这个奇异的故事极端悲观地道出有时重压下的韩国女性没有逃脱的出口,她们的挣扎只是徒劳地等待被社会的熔炉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