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蚁在肌肤深处
如果说《寄生虫》是有气味的电影,金爱烂写的就是有气味的小说。她的叙述能力太惊人了,甚至比借助声光电制造出的影像世界更逼真,在最细微的感知层面上施展能为。
“这些灯让我觉得自己走进了某种专业空间。”-- 对电视台大胃王节目片场的印象。
“突然,滚烫的热流涌向喉咙。那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像沙漠里遇到的暴雨。我想到因为我活着,或者在我活着的时候,有人很痛。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某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因为我而剧烈痛苦。” 一种非关爱情却是首次清晰在事后意识到的生死存亡关头的那种由身体而翻天覆地的领悟。
“打开窗户,叠被子。热水器调至温水。撒出新一天的第一泡尿。” 存在的喜悦。
“四四方方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地板革,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正方形里隐隐地荡漾。那是地板映出的游丝的影子,也是在我脚下神秘荡漾的春之气息。我顿时激动地感叹:“啊,原来看不见的东西也有影子。” 幸福的人打开感官才会收到的喜悦。
“明华认识到自己说出的不是祖先的语言,只是外地人使用的“劳动者的语言”,也了解到声音和语调唤起的某种气息。明华甚至渐渐领悟了死也无法达到完美的他国语言的质感。” 说着朝鲜族韩语的中国女人在韩国打工。
这太可怕了。以往看现实主义小说、社会批判是有安全感的,托尔斯泰也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好,包法利夫人也好,读者终究知道横亘在面前的是别人的人生,作家描绘的单位极限就是个体。彼此之间虽然有共性,有共振,有共情,但是总还是有一层皮隔着,事情坏到一定程度读者总可以推脱成毕竟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金爱烂写的是存在,是让你忽然意识到“原来我的存在生活是这样的啊”这种,是你的生活不可剥离的那些物质分子和关系,是你每分钟都感到的气压温度和压力动力。
完了。因为金爱烂真是个坏女人,发现这点时已经晚了。她的笔调不是任人惬意躺靠的安乐椅,她的日常即将异化为可怖的异世。她那似乎能探入到物质原子的笔力,所以这转化也就毫无转圜地彻底,岂止寸草不生,每个细胞、每个原子都变了。上一分钟给人安全感的水,在下一分钟就变成另一种威胁性的物质,看起来一样,里面已经变了。
太宰治《人间失格》被评为“是每个个体都能有部分认同”,我觉得很不至于。但是金爱烂的人间真能让人痛哭,因为她描写的单位不是个人而是个人的原子,一不小心我们就被她写到身上来了,被她写出这些草芥之生不可救药的腐烂,全无还手之力被外界碾压,腐烂中、被碾压的个体会痛,会怕,不是因为作者的剧烈描写,而是因为我们早早已经被牵引入这些个体的神经里,我们被迫直面这全过程,再也无法回到正常而虚假的人生。请问这是要让人读小说时修密宗做观想吗?
生无可恋也没有什么,生命本不是拿来留恋,而是拿来观照的。
我却不能说她写得如此刻骨是因为韩国社会对个体格外凌厉。这些不加遮掩的天才文字能喷薄而出就说明那个社会没有那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