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迷宫:小径分岔的《万寿寺》

在中学时代读过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从此对“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一概念心驰神往——一座象征的无形迷宫,时间与空间不断分裂,通往无限与永恒。而王小波的小说《万寿寺》,则是我心目中最接近于成功实践“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一概念的文本。
要理解《万寿寺》文本,我们不妨引入“元小说(meta-fiction)”的概念。元小说是关于小说(fiction)的小说,是后现代小说中的一类重要题材。在《万寿寺》文本中,我们便能看见小说和叙事自身的演绎,在此我们不妨从艺术史的演绎这一视角来分析一下。
古典主义艺术中,艺术的目的是对真实事物的还原与再现。比如说,在欣赏古典主义绘画时,我们像是在透过窗户看风景。窗外风景即是绘画创作的内容,窗户玻璃则是画纸——艺术的媒介。类似的道理,我们在阅读古典小说时也难以注意到叙事自身。在这里,艺术为再现服务,于是媒介隐藏自身。而在现代及后现代艺术中,艺术自身显现,呈现出康德所说的“无目的的目的性”。在现代绘画中,作品的展现基于平面性(绘画的媒介特性),我们可以在很多作品中清晰地发现创作手法甚至意图,最经典的例子是马列维奇《白上之白》对平面性的阐释。类似,在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和王小波《万寿寺》这样的后现代小说中,“艺术显现自身”这一现象也很明显。在这两本小说中,叙事——小说的媒介,通过其自身的断裂或分裂不断显现自身,通过颠覆读者惯常的阅读体验使读者注意到叙事自身。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中,叙事在叙事的断裂中显现其自身。十个故事仅有开头,均于情节高潮处停止叙事,第二人称主人公不断寻找故事的下文,可一再收获的是新故事的开头。这样,叙事断裂,读者无法获得其期待的叙事,于是叙事自身在读者被颠覆的阅读中显现。而在《万寿寺》中,王小波将叙事不断分裂。“我的故事重新开始”一句在文中反复出现,王二笔下薛嵩的故事不断分裂出新的叙事,而新的叙事不断否定、解构了先前的叙事——这便是对“小径分岔的花园”概念的实践。这种不断的否定与解构消解了叙事的惯常逻辑,使叙事抒情化,而叙事也在对其自身的解构中显现自身。这种叙事自身的显现,可称其为“元叙事”,而这样的小说,便为“元小说”。
王小波是卡尔维诺的拥趸,王小波的创作自然也吸收了卡尔维诺的风格,比如刚刚提及的两人均进行了“元小说”的创作。但他们创作的元小说方式不同,自然也呈现出不同的结构。卡尔维诺中止叙事,使叙事断裂,结构呈现为一组平行线段——不仅《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看不见的城市》也有此结构特点。而王小波则通过分裂叙事,结构呈现如枝桠分裂的大树,也可以说,如小径分岔的花园。
王小波的创作不如卡尔维诺纯粹。卡尔维诺的创作是很纯粹的文学实验,探究小说自身的目的与归宿。在现代社会里,小说受到电影等新兴艺术形式的冲击。比如说,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战争与和平》里近百页对战争场面的宏大描写,在电影中仅仅需要十秒钟的几个镜头就能呈现,而画面配合音乐给人的冲击比文字更为直观。在现代人习惯于电影镜头的表达后,便再无力接受古典小说的叙述节奏。如果小说不能探寻出属于自身的独有特性与道路,小说这一艺术形式就会被逐渐淘汰,最终与大众隔绝,只属于博物馆和研究所。而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们的工作,便是探寻小说艺术的现代道路。卡尔维诺的“元小说”探索的本质,即回到小说艺术的媒介特性(即叙述)本身,与其他艺术形式的探索不谋而合,如前文提到现代绘画回归平面性(绘画的媒介特性)。
而王小波的创作不仅是对小说艺术的道路探索,他在其中还进行了大量价值输出。小说中为大众读者所津津乐道的,诸如自由派与学院派之争,性描写,对传统妇女道德的夸张描绘,对领导的嘲讽等,都是其对官方意识形态的解构与嘲讽。《万寿寺》的有趣之处正在于此:其文本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黑色幽默。在结构上对叙事的解构,在内容上对价值的解构,文本中仿佛有解构自身演绎的逻辑,使读者阅读时大有酣畅淋漓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