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预言的科技都没有实现,但它的预言不会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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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银翼杀手》和2017年的《银翼杀手2049》都贡献了科幻电影史上的视觉经典,它们都声称改编自科幻小说家Philip K.Dick的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不过跟原著充满隐喻的情节相比,电影只能算小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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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写于1967年,小说情节发生于1992年。在PKD大神的幻想中,1992年的地球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了,美苏大战爆发,核辐射导致地球物种渐次灭绝。幸好人类已经造出了仿生人,他们利用仿生人殖民其他星球,实现了星球移民。
地球没有完全死去。有些人不愿离开,有些人不能。留下来的人每个月接受智商测试,鉴定他是正常人,还是受辐射影响退化的特障人。正常人才有移民和生育资格。小说的男主人公里克•德卡德,是一个留在地球上的正常人。他没有移民,因为他有一份特殊的工作。
仿生人外表与人无异,智力比很多特障人都高,他们在殖民星球处于社会底层,要么充当远征军,要么给人类当仆人。有些仿生人无法忍受高强度劳动和没有尊严的生活,设法逃到了地球。德卡德是为警察解决这些仿生人的赏金猎人。
有一天,德卡德接到上司指令,他必须在24小时内解决6个新型仿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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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对人工智能一直怀有复杂的情感。人类对地球物种大多怀有包含怜悯的温情,每一个物种的灭绝都让我们痛心疾首,虽然肚子饿的时候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吃掉它。对人工智能我们没有温情。原本我以为是因为机器没有感情,机器的行为基于程序和计算,而感情是自然生发的,是神秘神圣的,来自肺腑。看起来好像是这样的,人是要回报的,机器不可能作出情感回应。
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狗就对主人有天然的、自发的感情吗,它的忠诚不也是人类长期编码的一套程序吗?植物有情绪吗,花朵的颜色、气味和形态包含的意义,难道不是人类情绪和语言的投射吗?
这还不止。更重要的是,我们对人工智能能否产生感情不抱希望,却乐于幻想它们终有一天会叛变,反过来奴役人类灭绝人类。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既然人造物不可能有感情,野心又是从哪个器官里萌生的呢?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让我有了另一种思路,我们对人工智能一言难尽的复杂感情,是一种对他者的感情。我们将自己了解和驯服的对象,纳入情感投射的范畴,将不了解和未曾驯服的对象想象成他者。我们对人工智能,有探索欲、征服欲,也有未知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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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KD笔下1992年的仿生人,跟人类只有毫厘之差。
那警察和赏金猎人怎么才能分辨出仿生人呢?一是骨髓测试,仿生人跟人类一样是血肉之躯,只有抽取骨髓才能测定出他是仿生人还是自然人。但总不能怀疑谁是仿生人就抽人家骨髓吧,于是,他们用另一种更玄乎、更形而上的方法——沃伊特•坎普夫心理测试。他们向嫌疑人提问,观测其瞳孔和血管反应,看他有没有情绪波动,以此鉴别仿生人,理论依据是人类有同情心而仿生人没有,对某些问题设置的情境,仿生人无法做出准确及时的反应。
仿生人没有同情心,是杀了主人逃亡到地球上来的,这是德卡德对仿生人的想象。他必须一再巩固这种想象,才能在面对一个与人类无异的仿生人时,不问因由地逃出激光枪,击毙对方。那德卡德做赏金猎人是出于正义感吗?不是,他只是想赚钱,买一只动物。核战之后地球变得无比空旷,房产没人要了,反而是动物,因为物种灭绝变得越来越珍稀。留在地球上的人类家庭都会饲养一只动物,它是同情心的象征,也是财富的象征。
德卡德很穷,只有一只电子绵羊,他做梦都想买一只真正的绵羊。新出现的6个仿生人给了他赚取赏金的绝佳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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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谁定义了同情?谁制定了沃伊特•坎普夫心理测试?又是谁判定了仿生人没有同情心?是人类。PKD笔下的仿生人,令人不能不联想到历史上的黑人。黑人曾经被定义为白人的他者,白人的奴隶。现在,仿生人成了自然人的他者。
德卡德在一个接一个地追杀仿生人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些定义的漏洞。一个人通不过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他就一定是仿生人吗?天生缺乏同情心,或者在成长过程中留下了心理创伤的人呢?人的同情心水平是恒定吗,有没有波谷?一定要跟动物或人类共情才算有同情心吗?如果仿生人同情的对象是电子羊,他还是只能被判定为没有同情心吗?没有同情心,就只有死路一条吗?
还是说,人类早就就判定了仿生人生而有罪?
德卡德拼尽全力解决了三个仿生人,死里逃生回到家里。他想要休息,上司却打来电话,命令他继续追杀剩下三个,而德卡德刚刚按揭买了一只昂贵的山羊。为了贷款,他只好出门行动。他有点理解仿生人为什么要逃跑了。
德卡德最后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六个仿生人,一天解决,几乎破了赏金猎人的记录。但他决定从此洗手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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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故事就是一个关于主体和他者的隐喻。主体和他者,是历史的永恒存在。
主体定义他者、奴役他者,同时自我定义:男人和女人,男人贬抑女人及女性特质,将自己定义为阳刚、威猛、粗犷;白人和黑人,为了区别于黑人,白人曾经崇尚那种吸血鬼似的苍白肤色;异性恋和同性恋,同性恋被定义为一种疾病;东方和西方,西方发明了一整套想象东方的方法;更不要说宗教史上对异教徒的审判,纳粹对犹太人的杀戮……
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里面,人类通过两种途径确认自己的主体地位:一是共鸣箱,人类只要握着箱子的把手,就会看到一个像西西弗的老人默瑟,跟着他攀登山峰,被石块砸下。跟默瑟共情,被认为是人类的特权,仿生人看不到默瑟。二是饲养动物,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全都饲养动物,买不起动物的人就养一只电子动物冒充,否则会被视为跟仿生人一样没有同情心,被人看不起。
PKD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两种把戏:所谓的宗教领袖默瑟其实是一个拙劣的群众演员,攀爬山峰的画面是在好莱坞的一间录影棚里摄制的;至于同情心,小说开头的德卡德倒是不惜一切想买只绵羊来养,但同时,他对自己陷入抑郁症的妻子无动于衷。
历史和现实中的主体化手段,也无非是这样,虚假、伪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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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时间是2019年,距离《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问世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小说中预言的科技,仿生人、电子动物、星球移民、共鸣箱、情绪调节器、激光枪等等,一个都没有实现。世界沿着另外一条轨道飞速滑行:冷战结束,苏联解体,太空探索停滞,经济全球化,互联网兴起,社交网络诞生……
直到近年,阿尔法狗战胜人类顶尖围棋高手,人工智能才再度进入我们的视野。不过我们的担忧,和PKD大神预言的一模一样:再这么下去,电脑会不会反攻人类?
人工智能尚未起步,已经被他者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