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
塞巴尔德的独特之处在火车站的拱顶照片出现时便显现出来。虚构的人物和真实的景象,用以穿插一片空白,接着,一种新的生命活动藉由真实的记录出现了,正如奥斯特利茨说,“这些照片本身就有记忆”。
记忆?对于奥斯特利茨来说,记忆是一个游戏,有两条支线,一条源于传教士埃米尔·埃利亚斯的家的表象记忆,另一条则在与被迫害的母亲阿加塔温柔的怀抱别离时结束,头尾相接,却无法像衔尾蛇一样流利,因为时间。“对于奥斯特利茨而言,有些时刻是没有所谓起点或终点的”,他的起点本应在捷克斯洛伐克的一个普通犹太家庭,然而他离开了,在这个时间的支线上他消失在了这个吞噬阿加塔的地方,出现在了另一个他所认为的“起点”。记忆是否真实?主观的奥斯特利茨是虚假的,不论是他的表象记忆还是他本身,照片的记录真正捕捉了时间的痕迹,奥斯特利茨藉由着记录开始游历遗忘和遗忘的后续,也在不断重现着血液中流淌的创伤。
照片的记忆是一种刻痕,它们把事件、情感、时间全部熔于奥斯特利茨的身体里,因此在叙述者的隐喻里,初次相遇时奥斯特利茨便是候车大厅里的一员——他们这些人是一个人口减少、被逐出家园,或者业已消失的民族的最后的成员。奥斯特利茨总是在各种建筑中体会到异样的情感,这是一个异乡人——流浪的犹太人本能的对冲突的反抗,而那些庞大而沉默的建筑总是显露着集中营一般森严而冷酷的气质,他是一个不断游走的记录者。奥斯特利茨的人生与行动全部笼罩在犹太人遭遇的阴翳中,在他与薇拉整理记忆时,追忆的情感与故乡的亲切抵挡不过时间的摧毁,集中营的冷酷气息在奥斯特利茨的眼中——各处的建筑(火车站,图书馆,工厂)中破败,重建,从未消亡;在照片定格下来的场景里,荒凉替代了一切曾经的可能性,在更加需要“记忆”的地方,例如特勒青,则用那些刻板沉默的大门“封存了那些从未被阳光穿透过的黑暗”。历史的伤痕从未消失。
奥斯特利茨在一生中遭受着异乡悲情的反复折磨,他眼中的景色一直无法逃离起点的阴翳,由此可见,所谓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时刻,便是那些已逝去的熔铸痛苦的相似景色。破碎的既是时间,也是人生和记忆。主观的自我认知的混乱重复是所有的像他一样的“种子”的归宿,作为他们中的代表,奥斯特利茨重复着追寻意义的道路,也一直裹挟在无法散去的黑暗里。照片的记忆表现着黑暗之处的破败,却在奥斯特利茨的记录里一次次重生,而美好之物的死去却像是永久的沉睡,无法寻回。人类是否是痛苦延续的承载物呢?
追寻,记忆,反复,奥斯特利茨用一本追溯家族史的书来总结共同的路线和情感,他承载着历史的创伤,还将继续漂泊下去。而作为记录者的记录者的“我”,则在最初便表达了自己的惋惜:
“我久久地观察浣熊,看它神情严肃地坐在一道小溪旁,一而再再而三地清洗着同一片苹果,仿佛它希望通过这种远超任何理性范畴的清洗,就能逃出自己所在的这个虚幻世界,而可以说,这并非它自己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