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因为工作的原因,认识了不少外国朋友。闲聊的时候我回忆说,在我小时候,看的课外书都是“科学有多么先进”或者“世界有多么神奇”,其实讲的绝大多数都是西方的故事,然后告诉我们要努力学习,勇于“做时代的主人翁”。甚至,刚开始有英语课的时候,老师带着大家过圣诞节,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对许多人来说都是相当新奇有趣的事情。

等到长大了才发现,世界似乎还是那个世界,我们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们。简单说,连“圣诞节”也成了争论的焦点,有人为它豪掷万金,有人对它痛恨万分,前几天甚至看到新闻报道,某地出台政策,遇到“圣诞”两个字即罚款。

我不明白,要有怎样的“深明大义”才搞得清楚“圣诞节”到底该弹还是该赞。我只想讲讲自己的经历,一个普通家庭里关于圣诞节的记忆。

我很小的时候——似乎还没有上小学——只知道新年(元旦节)是可以放假的。有一年,母亲忽然说:“要过新年了,为了迎接新年,我们要给家里大扫除”。大扫除本身没有什么稀奇,稀奇的是,打扫完毕,母亲忽然跟我说:她在家里找到一封信,是写给我的。

当时我还不认识字,只能让她念给我听。原来,这是个叫“圣诞老人”的老爷爷写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悄无声息地给小朋友送礼物,并且留下一封信,鼓励他们好好学习,茁壮成长。

奇怪,圣诞老人到我们家来了,我们怎么会不知道?而且,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平时喜欢干什么,写信写得那么详细?……

带着这一连串问题,我和院子里的小伙伴讨论了半天,大家都说没有收到什么礼物,许多人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圣诞老人。这就更奇怪了——圣诞老人大老远来一趟,只来我们家,不去其他人家里吗?还有人说,“肯定是你妈妈装的”。但我一口否决了,因为妈妈肯定不会骗人的。那么,这封信真的是圣诞老人来送给我的吗?

虽然没有答案,但是日子久了,我慢慢忘记了圣诞老人这回事。

结果第二年,又是快到元旦的时候,家里又要大扫除,又找到了圣诞老人的信。圣诞老人不但继续鼓励我,还知道我对他的有那么多的疑问,他说,自己都是夜里悄悄来的,为的是不打扰小朋友们晚上休息。哪个小朋友表现好,爱学习,爱劳动,讲礼貌,他就来谁家里,给谁送礼物。

看来,真的有圣诞老人这回事。

那时候电视上开始播外国动画片了,我于是知道了,圣诞老人是个白胡子、红衣服的老爷爷,每年圣诞节的夜晚就坐着雪橇给小朋友们送礼物。院子里那么多小朋友,圣诞老人只来我们家,这真是一件让人得意的事情。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没有想清楚,圣诞老人不都是从烟囱爬进屋的吗?我们家明明没有烟囱,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于是下一年,我决定圣诞节的晚上不要睡觉,要一直守着,看看圣诞老人长什么样子。然而孩子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好奇心再强也敌不过瞌睡虫。不出意料的是,等第二天早上醒来,枕头底下又有圣诞老人的信。

就这样,这个故事持续了好几年。每年收到的什么礼物我已经忘记了,但留下的那封信是我印象深刻的,总是情真意切,总是热情满满,而且总是充满童趣,一点也不讲大道理。可是,圣诞老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家,这些问题一直没有答案。

直到后来有一天,也许是我足够“懂事”了,也许是我会辨认笔迹了,母亲才终于承认,圣诞老人是她装的,那些信都是她写的。奇怪,我当时一点也没有“被骗”或者失落的感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哇,我终于知道背后的答案了

长大了以后,尤其是为人父母之后,看了许多关于育儿和教育的东西,虽然看上去五花八门,但在我看来大致只有两类:一类是成功经验介绍,谁谁谁做得如何成功,在背后支撑的其实是这些概念那些学说,如今的一些父母也乐于按照这个套路来讲故事;一类是惨痛教训剖析,谁谁谁做得如何失败,因为父母不懂得不注意这些那些,许多文章根本不做任何调查、采访,一点不妨碍作者长篇大论,言之凿凿,写得比剧本还真。

当然,后者也包括如今兴起的“吐槽原生家庭”的浪潮,虽然在我看来它和以前的“忆苦思甜”没什么两样。首先,“原生家庭”本身就是个伪概念,根本没有多少严肃学术讨论。其次,把如今的不如意归结到小时候的经历,更像一种心理按摩,似乎人出生就注定被归到某种“类型”之中,完全看不见成年人应该拥有的独立人格。

相反,如果不刻意去读“育儿”类的文章,想想看过的那些印象深刻的自传,细究那些主人公的成长史,似乎根本看不到这类套路,只有一点一滴的具体经历。我再回忆我自己的成长经历,想得起来的那些,似乎很难归到某个类型,但并不妨碍它们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比如从小带我过圣诞节的母亲,听起来应当是一个作风挺“洋气”的人。某些方面来看,她也确实如此,我在上大学之前,英语的“课外补习”都是我母亲完成的——每学完一篇课文,就背诵、默写,外加一些课外练习。但是,我小时候她基本没讲过外国故事,讲的都是中国民间传统故事,电视里播《八仙过海》的时候带着我看。噢,对了,唯一的例外是《音乐之声》看了很多遍。

按如今流行的“常理”推断,三四线城市就是没有太多见识的。可是在我的记忆里,父母从小就告诉我许多科学道理,甚至今天也没有多少太多父母能做到。

小时候我有一次打碎了水银温度计,水银变成一颗颗大珠子在地上乱滚,我想去把它们捏起来,却被母亲一把拉住,然后用粉末盖住——“水银是有毒的,而且会挥发到空气里被我们吸进去,所以我们要撒硫磺,这样水银就会变成硫化汞,并且赶紧开窗通风……”。虽然当时我甚至还没上过化学课,但深切体会到了“知识就是力量”,清楚了不能蛮干。

小时候我们总出去玩“赛艇”。其实是用包装生日蛋糕的塑料片剪成五六公分长的小船,船尾留一个凹角。下雨之后地上总有一些水面,大家把自己的船拿出来在水面上排好,在凹角处点上一滴风油精,船就会向前开去,比赛就是看谁的船开得快。我母亲看到了,专门给我讲船为什么会往前开,什么是表面张力。所以刚刚开始学自然课的时候,我就知道”表面张力“的存在了。

但是,如果说我母亲是“科学家”,似乎也不对。因为“科学家”似乎永远是严肃的,但我母亲不是,她似乎和“一本正经”毫不沾边。

我小的时候,经常被母亲叫出去玩——对,你没有开错,是“叫出去玩”。一般是写完作业之后,就被她说:别老呆在家里,出去活动活动,玩半个小时再回来。其实究竟出去玩什么,她并没有规定,只是让我出去玩,有时候如果小伙伴都不在外面,她还会陪我一道出去玩。结果,我一直到上大学之前,视力都保持在“很不错”的水平。

1988年我母亲去佛山讲课并学习,带上我一起。业余活动时间,当地单位组织大家去舞厅玩。当时沿海已经很开放了,舞厅可以现场点歌,台上的歌手会现场演唱。母亲鼓励我也去点一首,我想了半天,只能想出《我爱北京天安门》。于是在那个晚上,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穿着时髦的歌手在引颈高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对了,那次学习班每人发了一箱24听健力宝,当时易拉罐并不常见,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母亲硬是把这箱饮料一路带回了湖南。

这就是我的母亲,很难被归纳到哪种高大上的类型,也没研读过什么高深的育儿理论,更不是出身书香门第、大户人家,看起来一点也不稀奇。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给我的成长留下了那么多美好、深刻的回忆。并且让我坚信:不要被各种条条框框所束缚,坚持那些简单的信念,坚持去做那些正确的事情,就会活得有意义。

不过,长大以后,我深切发现,母亲也不是真正的全知全能。像我这样囊中羞涩又贪图口腹之欲的人,只能一方面拜师学艺,一方面反复思量,这些年来也积累了一些做菜的心得。于是我找到机会,现身说法劝母亲也花点心思琢磨怎么做菜,哪知道她一口就回绝了:

算了,懒得学,也学不动了。我辛苦一辈子了,老了自在休息下还不行吗?

回到开头的问题,我们该怎么看待“圣诞节”?我的答案是:管它该弹该赞,都祝大家圣诞快乐,活得自在。